第二節1(1 / 3)

天氣繼續暖和,太陽光催開了那些桑拳頭上的小手指兒模樣的嫩葉,現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麼大了。老通寶他們那村莊四周圍的桑林似乎發長得更好,遠望去像一片綠錦平鋪在密密層層灰白色矮矮的籬笆上。“希望”在老通寶和一般農民們的心裏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強大。蠶事的動員令也在各方麵發動了。藏在柴房裏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都拿出來洗刷修補。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旁邊,蠕動著村裏的女人和孩子,工作著,嚷著,笑著。

這些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臉色,——從今年開春起,他們都隻吃個半飽;他們身上穿的,也隻是些破舊的衣服。實在他們的情形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們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們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雖然他們都負了天天在增大的債,可是他們那簡單的頭腦老是這麼想:隻要蠶花熟,就好了!他們想像到一個月以後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於是又變成叮叮當當響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裏餓得咕咕地叫,卻也忍不住要笑。

這些女人中間也就有老通寶的媳婦四大娘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寶。這娘兒兩個已經洗好了那些“團扁”和“蠶簞”,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撩起布衫角揩臉上的汗水。

“四阿嫂!你們今年也看洋種麼?”

小溪對岸的一群女人中間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隔溪喊過來了。四大娘認得是隔溪的對門鄰舍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濃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來:

“不要來問我!阿爹做主呢!——小寶的阿爹死不肯,隻看了一張洋種!老糊塗的聽得帶一個洋字就好像見了七世冤家!洋錢,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們聽得笑起來了。這時候有一個壯健的小夥子正從對岸的陸家稻場上走過,跑到溪邊,跨上了那橫在溪麵用四根木頭並排做成的雛形的“橋”。四大娘一眼看見,就丟開了“洋種”問題,高聲喊道:

“多多弟!來幫我搬東西罷!這些扁,浸濕了,就像死狗一樣重!”

小夥子阿多也不開口,走過來拿起五六隻“團扁”,濕漉漉地頂在頭上,卻空著一雙手,劃槳似的蕩著,就走了。這個阿多高興起來時,什麼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們叫他幫忙拿什麼重家夥,或是下溪去撈什麼,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點不高興,所以隻頂了五六隻“團扁”去,卻空著一雙手。那些女人們看著他戴了那特別大箬帽似的一疊“扁”,嫋著腰,學鎮上女人的樣子走著,又都笑起來了。老通寶家緊鄰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邊笑,一邊叫道:

“喂,多多頭!回來!也替我帶一點兒去!”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給你拿。”

阿多也笑著回答,仍然走。轉眼間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頭上的“團扁”放在廊簷口。

“那麼,叫你一聲幹兒子!”

荷花說著就大聲的笑起來,她那出眾地白淨然而扁得作怪的臉上看去就好像隻有一張大嘴和眯緊了好像兩條線一般的細眼睛。她原是鎮上人家的婢女,嫁給那不聲不響整天苦著臉的半老頭子李根生還不滿半年,可是她的愛和男子們胡調已經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臉的!”

忽然對岸那群女人中間有人輕聲罵了一句。荷花的那對細眼睛立刻睜大了,怒聲嚷道:

“罵哪一個?有本事,當麵罵,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裏自得知:我就罵那不要臉的騷貨!”

隔溪立刻回罵過來了,這就是那六寶,又一位村裏有名淘氣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