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1 / 3)

現在“搶米囤”的風潮到處勃發了。周圍二百裏內的十多個小鄉鎮上,幾乎天天有饑餓的農民“聚眾滋擾”。那些鄉鎮上的紳士們覺得農民太不識趣,就把慈悲麵孔撩開,打算“維持秩序”了。於是縣公署,區公所,乃至鎮商會,都發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曉諭四鄉:不準搶米囤,吃大戶,有話好好兒商量。同時地方上的“公正”紳士又出麵請當商和米商顧念“農艱”,請他們虧些“血本”,開個方便之門,渡過眼前那恐慌。

可是紳士們和商人們還沒議定那“方便之門”應該怎麼一個開法,農民的肚子已經餓得不耐煩了。六言告示沒有用,從圖董變化來的村長的勸告也沒有用,“搶米囤”的行動繼續擴大,而且不複是百來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複限於就近的鄉鎮,卻是用了“遠征軍”的形式,向城市裏來了!

離開老通寶的村坊約有六十多裏遠的一個繁盛的市鎮上就發生了饑餓的農民和軍警的衝突。軍警開了“朝天槍”。農民被捕了幾十。第二天,這市鎮就在數千憤怒農民的包圍中和鄰近各鎮失了聯絡。

這被圍的市鎮不得不首先開了那“方便之門”。這是簡單的三條:農民可以向米店賒米,到秋收的時候,一石還一石;當鋪裏來一次免息放贖;鎮上的商會籌措一百五十擔米交給村長去分絳。紳商們很明白目前這時期隻能堅守那“大事化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擔米的損失又可以分攤到全鎮的居民身上。

同時,省政府的保安隊也開到交通樞紐的鄉鎮上保護治安了。保安隊與“方便之門”雙管齊下,居然那“搶米囤”的風潮漸漸平下去;這時已經是陰曆六月底,農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寶一家總算仰仗那風潮,這一晌來天天是一頓飯,兩頓粥,而且除了風潮前阿四賒來的三鬥米是冤枉債而外,竟也沒有添上什麼新債。但是現在又要種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覺得那就是強迫他們把債台再增高。

老通寶看見兒子媳婦那樣懶懶地不起勁,就更加暴躁。雖則一個多月來他的“威望”很受損傷,但現在是又要“種田”而不是“搶米”,老通寶便像亂世後的前朝遺老似的,自命為重整殘局的識途老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嘵嘵不休地講著田裏的事,講他自己少壯的時候怎樣勤奮,講他自己的老子怎樣永不灰心地做著,做著,終於創立了那份家當。每逢他到田裏去了一趟回來,就大聲喊道:“明天,後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麼?還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還剩下一包肥田粉在這裏呀!”

阿四有氣無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寶跳了起來,惡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兒子說:

“什麼肥田粉!毒藥!洋鬼子害人的毒藥!我就知道祖宗傳下來的豆餅好!豆餅力道長!肥田粉吊過了壯氣,那田還能用麼?今年一定要用豆餅了!”

“哪來的錢去買一張餅呢?就是剩下來那包粉,人家也說隔年貨會走掉了力,總得攙一半新的;可是買粉的錢也沒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說,就不用種田了!不種田,吃什麼,用什麼,拿什麼來還債?”

老通寶跳著腳咆哮,手指頭戳到阿四的臉上。阿四苦著臉歎氣。他知道老子的話不錯,他們隻有在田裏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還債;可是近年來的經驗又使他知道借了債來做本錢種田,簡直是替債主做牛馬,——牛馬至少還能吃飽,他一家卻是吃不飽。“還種什麼田!白忙!”——四大娘也時常這麼說。他們夫婦倆早就覺得多多頭所謂“鄉下人欠了債就算一世完了”這句話真不錯,然而除了種田有別的活路麼?因此他們夫婦倆最近的決議也不過是:決不為了種田要本錢而再借債。

看見兒子總是不作聲,老通寶賭氣,說是“不再管他們的賬”了。當天下午他就跑到鎮裏,把兒子的“敗家相”告訴了親家張老頭兒,又告訴了小陳老爺;兩位都勸老通寶看破些,“兒孫自有兒孫福”。那一天,老通寶就住在鎮上過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陳老爺剛剛抽足了鴉片打算睡覺,老通寶突然來借錢了。數目不多,一張豆餅的代價。一心想睡覺的小陳老爺再三推托不開,隻好答應出麵到豆餅行去賒。

豆餅拿到手後,老通寶就回家,一路上有說有笑。到家後他把那餅放在廊簷下,卻板起了臉孔對兒子媳婦說:

“死了才不來管你們呀!什麼債,你們不要多問,你們隻管替我做!”

春蠶時期的幻想,現在又在老通寶的倔強的頭腦裏蓬勃發長,正和田裏那些秧一樣。天天是金黃色的好太陽,微微的風,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裏拔似的長得非常快。河裏的水卻也飛快地往下縮。水車也拿出來擺在埂頭了。阿四一個人忙不過來。老通寶也上去踏了十多轉就覺得腰酸腿重氣喘。“哎!”歎了一聲,他隻好爬下來,讓四大娘上去接班。

稻發瘋似的長起來,也發瘋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陽卻又像火龍似的把河裏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幹。村坊裏到處嚷著“水車上要人”,到處拉人幫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隻種了些雜糧,她和她那不聲不響的可憐相的丈夫是比較空閑的,人們也就忘記了荷花是“白虎星”,三處四處拉他們夫婦倆走到車上替一班。陸福慶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們兄妹倆就常常來幫老通寶家。隻有那多多頭,因為老通寶死不要見他,村裏很少來;有時來了,隻去幫別人家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