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3(1 / 2)

連刮了幾陣西北風,村裏的樹枝都變成光胳膊。小河邊的衰草也由金黃轉成灰黃,有幾處焦黑的一大塊,那是頑童放的野火。

太陽好的日子,偶然也有一隻痩狗躺在稻場上;偶然也有一二個村裏人,還穿著破夾祆,拱起了肩頭,蹲在太陽底下捉虱子。要是陰天,西北風吹那些樹枝叉叉地響,彤雲像快馬似的跑過天空,稻場上就沒有活東西的影蹤了。全個村莊就同死了的一樣。全個村莊,一望隻是死樣的灰白。隻有村北那個張家墳園獨自蔥蘢翠綠,這是鎮上張財主的祖墳,鬆柏又多又大。

這又是村裏人的克星。因為偶爾那墳上的鬆樹少了一棵——有些客籍人常到各處墳園去偷樹,張財主就要村裏人賠償。

這一天,太陽光是淡黃的,西北風吹那些枯枝蘇蘇地口向,然而稻場上破例有了人了。

被人家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指手劃腳地嚷道:

“剛才我去看了來,可不是,一棵!地下的木屑還是香噴噴的。這夥賊,一定是今天早上。嚇,還是這麼大的一棵!”

說著,就用手比著那鬆樹的大小。

聽的人都皺了眉頭歎氣。

“趕快去通知張財主——”

有人輕聲說了這麼半句,就被旁人截住;那些人齊聲喊道:

“趕緊通知他,那老剝皮就饒過我們麼?哼!”

“挨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剝皮曉得了,那時再碰運氣。”

過了一會兒,荷花的丈夫根生出了這個主意。卻不料荷花第一個就反對:

“碰什麼運氣呢?那時就有錢賠他麼?有錢,也不該我們來賠!我們又沒吃張剝皮的飯,用張剝皮的錢,幹麼要我們管他墳上的樹?”

“他不同你講理呀!去年李老虎出頭跟他罵了幾句,他就叫了警察來捉老虎去坐牢。”

阿四也插嘴說。

“害人的賊!”

四大娘帶著哭聲罵了一句,心裏卻也讚成李根生的主意。於是大家都罵那夥偷樹賊來出氣了。他們都斷定是鄰近那班種“蕩田”的客籍人。隻有“彎舌頭”才下得這般“辣手”。因為那夥“彎舌頭”也吃過張剝皮的虧,今番偷樹,是報仇。可是卻害了別人哩!就有人主張到那邊的“茅草棚”裏“起贓”。

沒有開過口的多多頭再也忍不住了;好像跟誰吵架似的,他叫道:

“起贓麼?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張剝皮的灰子灰孫,倒要你瞎起勁?”

“噢,噢,噢!你——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你不偷樹好了,幹麼要你著急呢?”

主張去“起贓”的趙阿大也不肯讓步。李根生拉開了多多頭,好像安慰他似的亂嘈嘈地說道:

“說說罷了,誰去起贓呢!吵什麼嘴!”

“不是這麼說的!人家偷了樹,並不是存心來害我們。回頭我們要吃張剝皮的虧,那是張剝皮該死!幹麼倒去幫他捉人搜贓?人家和我並沒有交情,可是——”

多多頭一麵分辯著,一麵早被他哥哥拉進屋裏去了。

“該死的張剝皮!”

大家也這麼恨恨地說了一句。幾個男人就走開了,稻場上就剩下荷花和四大娘,呆呆地望著那邊一團翠綠的張家墳。忽然像是揭去了一層幔,眼前一亮,淡黃色的太陽光變做金黃了。風也停止。這兩個女人仰臉朝天鬆一口氣,便不約而同的蹲了下去,享受那溫暖的太陽。

荷花在鎮上做過丫頭,知道張財主的細底,悄悄地對四大娘說道:

“張剝皮自己才是賊呢!他坐地分贓。”

“哦!——”

“販私鹽的,販鴉片的,他全有來往!去年不是到了一夥偷牛賊麼?專偷客民的牛,也偷到鎮上的粉坊裏;張剝皮他就是窩家!”

“難道官府不曉得麼?”

“哦!局長麼?局長自己也通強盜!”

荷花說時擠著眼睛把嘴唇皮一披,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近來這荷花痩得多了,皮色是白裏泛青,一張大嘴更加顯得和她的細眼睛不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