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綿羊似的走馬(1 / 1)

“我的走馬步伐像綿羊一樣柔和。”

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詞,第二句是什麼?結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內蒙廣播藝術團的排練室聽紮格達蘇榮演唱這首歌,層疊委婉,如月破雲。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鳴箱,是我傾畢身之力幫他唱完。或者說,我和紮格達蘇榮騎馬走了一遭,見證了這匹好馬。

我試著在心裏續上第二句詞,比如“它(走馬)……”,找不到第二句,怎麼安也安不上。才知,這首歌在世上並無第二句詞,所有的話都被說完了。

續來續去,我把續詞的事忘了,想那匹馬。走馬的前後蹄左右交錯行進,是藝術之步伐,訓練得來。每一匹走馬的步態都不一樣。越穩越讓主人自豪。徐悲鴻、尹瘦石所畫都不是走馬。我在皇姑田徑場跑步時,看幾個小孩練競走,大幅度送髖,膝帶動腳腕。我看這些小崽子走,紮著肩,臉紅撲撲的,想到了走馬。可惜他們沒看過走馬,也沒聽過這首歌。

走馬走起來多麼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頸上。那是經過節製的力量之美,幹淨利索,像一位樸素的藝術家,如鋼琴家霍洛維茨。

把馬說成羊,並非貶低了馬。綿羊多小心,像賢妻良母一樣生活。它從草地走過,怕踩壞了草。馬是惟一參加作戰的動物,勇猛無雙。而馴為走馬,從此一生隻按一種步伐行走,順迎主人,是謂仁。如果誰有綿羊般的走馬,就有了一匹百裏挑一的坐騎,心曠神怡。

我想起作詞家,想起伊金霍洛一個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遊者騎的黃馬慢慢低下頭,嘴碰到草的時候停下,聞了聞,又抬起頭。

隻有一句詞的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就像戀愛的人赴千萬裏相見,期間百句話在肚子裏折個兒打架,一句挨一句傾訴,見麵就剩一句話,或無語。有一首女聲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馬》,無詞。不是樂曲無詞,是歌曲無詞,但有標題。這才叫神韻。我兒時讀過葉夫圖申科的劇本,叫《紅莓》,男主人公從監獄出來,和戀愛的女人見麵(沒見過麵)。

他說(第一句話):這是我。

她回答:而這是我。

多好。“我”前麵還有“這”。女人說得更妙,重複了他的話,又加一個“而”字。真好。但不是無意重複。他在說他,她在說她。

這首歌的標題叫《綿羊似的走馬》。詞比標題多了三個詞:我的、步伐、柔和。這是蒙古人從千萬句話裏選出的一句話,獻給馬。馬聽了會多麼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