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記憶(1 / 1)

我每當聞到新鮮的牛糞的氣味時,內心世界回到7歲那年的夏天。大舅照日格圖的三間房子,屋頂的柳條顏色金紅,稀泥從縫隙裏要淌下來,但已經幹了,泛白。他們家的狗、母雞、貓、洋井都是一個,貓和狗始終向外張望。

那是我第一次到草原,當夕陽戀戀不舍地退隱之時,西天有幾塊雲彩像呼喊一樣明亮。那時我第一次體會到憂傷,體會到世間有一種沒有理由的哀痛,仿佛有人傷害了你。於是不願意走進燈火處,憤恨喧嘩和歌唱的人,在山岡上站著,直到天黑。

當我回憶與敘述這些情景的時候,如同虛假。我回憶我的許多往事都感到它們是不可能發生的,無法相信,而氣味告訴心靈所有往事的真實。

與之相反,我在遇到一些事的時候,會“發明”一些氣味,與這些事共同貯存在記憶裏。聽莫紮特的時候,我會想起雨點的氣味,潮濕的、伴有“滴答”之聲,有些甜。我常常說我不喜歡莫紮特,特別是在運動後大汗淋漓的時候,看到老人摸索著磚牆走路的時候看到找活兒的民工抱膝坐在路邊,後背鹽漬斑斑的時候,一放莫紮特的曲子,就覺得他的精美甘醇毫無道理。但我發現,每次放莫紮特的時候,我心中有一個地方在消消地偷聽。如果說這個“地方”是許許多多的“我”的一個的話,他敏感、整潔、多疑、懦弱,躲在重重房間的最裏層。他偷偷地聽,並流淚。因此,我又奇怪,為什麼對別人說我不喜歡莫紮特呢?雨水像時間一樣到處都是,悄悄填平路上的坑凹,使屋頂的紅瓦十分醒目。

聽巴赫的時候,我想起麥浪的馨香,有秸稈的甜味。麥子整整齊齊地站在平原,雲的黑影不斷從上麵降落並升起。尖銳的麥芒長在麥子身上竟很和善。麥浪使空氣暖哄哄的,使人想站在麥浪的岸上脫帽致敬。麥子和巴赫都充滿天意,樸素到無懈可擊的程度,可以輝煌。數學家巴赫,母親和父親的巴赫,農夫與皇帝的巴赫,像麥子一樣無邊無際地生長。

而我不怎麼聽貝多芬的原因,是找不到與之契合的氣味。他的作品像海水一樣博大喧嘩。常使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