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臉上藏著很深的東西,不是智謀心機,而像岩石那樣的表情,對訪客輕輕地看一眼,就不再看了。訪客是我們,拜謁五當召喇嘛廟的俗世人。
到五當召的時候,天擦黑,窪地顯出積雪的亮光。吃完飯的小喇嘛背書包去上課。他們紫色的僧衣和寺院白瑪草摻泥而成的暗紅牆色同一。小喇嘛們十四、五歲。一位倚柱子打IP電話,用蒙古語。這時,他腰裏手機響了,莫紮特的四小節樂曲。另一個小喇嘛和當地孩子勾冰玩兒,把一塊冰用腳往自己這麵勾,像盤球。一會兒,打電話和勾冰的小喇嘛安靜下來,看我們。我們看他們。我想從他們臉上看出想家、學習藏文和寺院生活留下的痕跡,看不到。他們神色童稚,像小孩子一樣東張西望。
接待我們的三位“大喇嘛”也隻有二十多歲,一位是住持,袖口半尺滾金。他們眉眼深處藏著東西,彼此明白,咱們不明白。同行的人說,喇嘛相貌好啊。他們英武又柔和,臉上沒有遲疑、迫急這些“生活中”的人們常見的表情。在佛堂,我們坐好,聽喇嘛誦經。藏語的經文高低錯落,像泉水穿壁,閃著流動的光。誦經如有和聲領唱,美妙難傳。
我們拜謁成吉思汗陵,路過五當召。它和拉卜楞寺並列,同為第三大喇嘛廟。從這兒出來,心裏還有經文縈繞。打個不確切的比方,誦經像葛利高利聖歌一樣,屬無伴奏合唱,織體豐滿,鋪墊烘托,密密麻麻又頓挫有致,像巴赫的音樂。世上很多東西都與巴赫牽連。內蒙廣播合唱團有一首混聲四部無伴奏合唱:《四海》,流傳於哲裏木盟一帶,是祝酒歌。歌裏所說的“四海”,指東南西北海,各海綠波蕩漾,檳榔樹的葉子在微風中飄落,親朋好友到了,喝酒吧。
有趣在,歌詞的“東海”如回旋曲(意大利文:RONDO)中的主題A,與其他主題相對出現。第一段,東海綠波蕩漾;第二段,東海南海綠波蕩漾;第三段,東海西海綠波蕩漾;第四段,東海北海綠波蕩漾。A與B、與C、與D對應。東海是領導。還有,海與檳榔葉子都不是蒙古人常見之物,卻出現在歌詞裏。這首合唱的襯詞是“哲噅”。哲噅!哲噅!哲噅!他們唱起來排山倒海。這樣勸酒,酒不喝是不成了。聽說,有一幫不喝酒的環保日本人,聽說過此歌,紛紛站起來自己找酒倒上,大白盡飲,再倒上。
在五當召,我們叩拜了從頭世到七世活佛的舍利靈骨,赴成吉思汗陵。第二天早上成陵的主殿上野鴿子翻飛環繞,它們喜歡這裏,老祖宗也喜歡它們。主殿穹窿高大,色調是藍白這樣的純色,蒙古人喜歡的兩種色彩。後來,我從遠近很多角度看成陵的主殿,它安詳,和土地天空山勢草木和諧一體,肅穆,但沒有淩駕天地的威勢。從陵園往下麵看,河床邊上有一排餐飲的蒙古包,門口拴馬。天低荒漠,平林如織。此時心情如同唱歌的心情,不是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而如“四季”。
春天來了,風兒到處吹,土地蘇醒過來。本想留在春營地,可是路途太遠,我們催馬投入故鄉懷抱。
民歌有意思,留在春營地和路途太遠有什麼關係呢?讓不矛盾的矛盾,為歸鄉找了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