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大姑姥爺(2 / 2)

1969年,因文革的原因,我家處於最困難的時期。父親被關押,生死未卜,母親停職反省於“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母親剛強,越是這時,越要把家裏收拾整潔,而且請客人來住。那年冬天,大姑姥爺從巴林草原蹣跚來到我家。他白天背剪雙手觀看風沙蔽日的赤峰街景;晚上坐在鋪著塑料布的炕上飲酒。我知道,他酒後想哭,因為擔憂我父親的命運那時打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但他不敢,因為我母親的剛強有如大姑姥的剛強,不允許他落淚。他愁苦,拉著我母親的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的手背,然後次第撫摸我姐和我探出被窩的頭,我媽像雕像一樣無動於衷,大姑姥爺小心翼翼地歎氣。

在我家,他把那雙繡著雲子的蒙古靴子脫在離炕很遠的紅箱子前,擺正,然後踮腳趨步上炕。轉身抬腳,左右手分拂腳底板。再拍手,盤腿坐下。這行動,每次使我媽轉身發笑。大姑姥爺以最大和最繁冗的禮儀表達對主人的尊重。因為把鞋放在炕下不禮貌(他認為),而拂腳與拍掌已臻清潔境地。

“幹淨嗬!”他誇讚我們家。“連吐痰的地方都沒有。”

大姑姥爺喜歡讀書。這種喜歡近乎崇拜,即對書本和字母的崇拜。在大姑姥爺家裏一次我看見他從炕上飛躍下地,從櫃裏拿出一個紅綢子包裹放在桌上。他在銅盆裏洗罷手手心手背在前襟擦好,以指尖拈綢布打開,取出一本精裝書——《茫茫的草原》蒙文本。他隨便翻開了一頁,借窗戶亮光念起來,音節之間停頓很長。

“何……勃勒,蠻聶,其……格日,恩……烏……德日,包勒……(不然,我們的軍隊,今天就……)”

他至多念上五分鍾,心滿意足地合上書本,把書包好,放回櫃裏。這時粗野地罵我一句“額何敖孫聶乎(約為——狗日的小子)”,然後大笑。

前年春節回家,和我媽閑聊。我讀《赤峰日報》她戴花鏡縫什麼東西。我媽說:“你大姑姥爺死了。”我“唔”了一聲。因為這不算新聞,二十年前他就六十歲了。半晌,我媽沒言語,抬頭看,她淚在臉上,因為抑製哭聲而顫抖頭頸。我愕然了,但終於說不出什麼。

大姑姥爺太微末了。當陽光射入時,我們打掃房間,會在光線的斜柱裏發現許多塵埃像閃亮的顆粒下墜。很快,一顆(也許算不上“顆”)塵埃落定了。這就是我大姑姥爺的一生,無所增減,對誰或什麼都無所驚動。他如此散漫地活了一生。也沒弄清所謂利害。精明者雖深通利害,焉知此時利乃彼時害,今日是而明日非呢?大姑姥爺對美和生命多麼認真,倘若上帝突然下諭,說人在活著的時候笑聲最多的人可升天堂,大姑姥爺則有福了。

在城市,在人對人都不肯微笑的街道上,上哪裏去找與蜜蜂談話,與花瓣親吻以及抱著老黃牛腦袋貼臉的大姑姥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