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寧丁舅舅(1 / 2)

寧丁的眉毛生得平直,像用格尺比著畫的。眼睛細長,亦平直。他的嘴削薄,抿成一趟線,而鼻管垂直而下。倘用毛筆蘸濃墨在他鼻側唇上點一頓點,這張臉就念“國”。

然而寧丁起名字,並未參考“國”字。蒙古人將國家叫作“沃勒斯”,一種遊動的感覺,不像“國”字,恍惚文王囚於羑裏。

寧丁是我舅舅,我母親二姑姑的長子。對吾母的大姑二姑,我們分稱“大板姑姥姥”和“呼市姑姥姥”。大板,非日本城市或新疆冰川,是吾母祖籍巴林右旗的一個鎮。呼市即呼和浩特,為毛延壽所誤的王昭君埋在那兒。主要的,它是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

寧丁長我三或四歲。我在由兒童轉入少年的時期,寧丁是偶像。我崇拜他的尚武精神、口若懸河的表達才能與化險為夷的杜撰力。少年人,誰都喜歡言說怪、力、亂、神,言者與聞者都不囿於事實或規律,因為這是閑聊激勵神往憧憬。在高潮迭起之後,能妥帖收尾就讓人膺服了。

我們家西屋——盟公署家屬院的房子俱兩間,一東一西——冬天不生火亦不住人,炕上置放結白霜的黏豆包與羊腿,牆上糊有《昭烏達報》蒙文版的報紙,豎排如龍蛇的蒙古文字母間,偶爾有一兩張新聞照片,是毛澤東與林彪向城樓下的什麼人笑。毛的笑容寬廣無遮攔,林笑起來羞澀勉強,像哪兒疼。西屋還有耗子,穿行在秫秸與紙紮的天棚裏。炕洞裏有我私藏的日本刺刀一,火藥槍與彈弓各一。冷風從窗戶嗖嗖往來。萬物皆備於我,開始吧。

寧丁與我都很冷靜,雖然這是一場(描述中的)酷烈戰爭的前夕。當時他約十二歲,從呼市來我家過春節。寧丁眯起眼睛——隻有眯起眼睛才能透過硝煙看清陣地——雙拳在胸前劇烈抖動起來,鼓起的腮幫子頻出“吐吐!吐吐!吐吐!”的機槍掃射聲。這是重機槍,帶鋼板(夏伯陽指揮的那種);後來我知道此為“瑪克沁重機槍”。吐吐!寧丁對著我家西屋的東北角掃射,他最擅再現戰爭場麵,尤其是正規作戰。他全身因掃射而戰栗——重機槍很難駕馭——表情慘烈但決無懼色。不消說,這一陣兒二千發子彈殆盡,但子彈有的是。我深受感染,以兩手在他身邊傳遞,表示托送褲腰帶式的子彈鏈,電影裏的重機槍均如此。他挑劍眉瞪我,大吼:“別管我,你指揮三營堅守……吐吐……二一七……吐吐吐吐……高地。”我說:“是,坐在炕沿上向他敬了一個禮。原來他的重機槍不需續子彈,但三營在哪裏?但我,如孔子說的”白刃可蹈也“不管有沒有三營,我必須守住二一七高地,便端起三八大蓋”啾!啾!“散射,不料!寧丁殺得性起,邊射重機槍邊騰出右手,自腰間掣手榴彈一枚,咬去導火索遠擲。”咣“寧丁在其”咣“中並不減少”吐吐“的頻率。我抬眼看牆東北角的敵軍,雖千萬人,俱屍橫遍野矣。後來,他索性放棄重機槍,雙手齊擲手榴彈,擰蓋,咬導火索,前擲及”咣!咣咣!“極為麻利,而且擲出數量必與”咣“聲相符。最後,他雙手像抱一捆蔥,粗粗一係,完成集束手榴彈,用盡氣力咬導火索並推出去,嘴裏發出前所未有的”咣!聲震屋瓦。

“怎麼啦?”我媽突然拉開西屋門,手拿鏟子,外屋傳來菜在鍋裏的嗞啦之聲。太煞風景了,這麼好的戰爭在高潮處竟被如此之媽所消解。寧丁臨危不亂,做出叵測的樣子對我媽說:“你的,八路的幹活?”我媽左右觀察並無異常,說“別瞎鬧”,關門走了。

戰爭,若想再繼續已經不能了。寧丁坐在炕沿沉默,突然鄙夷地瞅我。他始終鄙夷我,但絲毫不影響我追隨他的興趣。“你——”他傲慢地問:“知道加農炮嗎?”我卑微地搖搖頭。六八年或六六年,寧丁已知道加農炮、榴彈炮、山炮、T三四坦克,這不是大師嗎?而我,隻知道三八大蓋、日本戰刀和迫擊炮。

我突然想起我爸說狗牌擼子很高級。“我爸說狗牌擼子……”

“屁!”寧丁斷然駁回,而且說我爸說的是屁。我痛苦地忍受著他的無禮。五五年我軍授銜時,寧丁他爸是少校,我爸隻是騎兵中尉。“最厲害是加農炮!”他說,用右臂代炮管劇烈伸縮,“咚!咚咚!”聲音弱一些了,怕他姐即我媽幹涉。寧丁的眼睛進一步眯起來,估計是炮崩的塵土所致。

“你整吧!”他或許累了,讓我搞一場戰爭。說起來慚愧,我真沒有經驗,隻會鬼子進村這一簡單功課。鬼子戰鬥帽下飄著破抹布一樣的玩藝,平端三八大蓋前進。嘴臉要凶惡些,突出鼻下有一撮小胡子的意思。

我下地,端槍行進,口哼“鬼子進村”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