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寧丁舅舅(2 / 2)

順便說,上麵這段旋律是七十年代的中國小孩人人熟知的旋律。我們盟公署家屬院的驍勇子弟用石塊攻打遼河工程局家屬院、氣象局及外貿家屬院的逆賊時,高歌此曲,所向披靡。

我整了幾個來回,寧丁又鄙夷了,說:“不堪一擊”。他十二歲就會說“不堪一擊”,我聽著像外國話一樣。

這是那年冬天的事。寧丁要走了,我有些傷感,沒人鄙夷我,我也沒人追隨了,偉大的戰爭場景離我而去。在他身上,我得知自己不過是個日本軍曹或伍長,所操日式步兵戰法而已。而寧丁(漢名趙喜龍)是偉大的朱可夫與華西列夫斯基,能指揮多兵種協同戰役。雖然,寧丁有一次喝多了果酒,輕薄我爸的腦袋和耳朵,說我爸是“那大頭”。我和我姐塔娜幾乎淚下,但不敢言聲。我爸是他姐夫,他有權破壞吾父尊嚴。吾父哈哈笑著,我爸這個人一遇窘境,便哈哈大笑,聲音響亮幹澀。寧丁走時,答應在北京給我買一個牽線的木偶。我最喜歡木偶,因為我兒時不與他人往來,倘有木偶,就有了夥伴與救星。在車站時,我怯怯地說:“舅舅,木偶……”

他不耐煩了,說:“別婆婆媽媽的。”

我等了兩年,木偶終於沒有寄來。

這兩年意味著什麼呢?內蒙挖“內人黨”的運動進入白熱階段,他我兩家都陷入滅頂之災。

三年後,他父親和我父親在卻難中都得以苟活下來,我獨身去呼市看望寧丁、姑姥姥與姑姥爺。我那時約十二歲,一是心儀寧丁風範,二在於吾母受留洋的外祖父的影響——一定讓孩子見世麵,就去了。

寧丁的家住在新城西街,有窗軒開闊的四間青磚房子,寧丁之父,我姑姥爺是蒙古史專家義都合西格先生,他對北元史尤有研究,曾租住頤和園的房子寫出專著《英雄陶格套傳》。姑姥爺是騎兵五師的人,這個師的人在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來。五師有中國優秀的騎兵將領高萬寶紮布、王海山、奎壁等人。青藏叛亂即被該師靖平。我獻給敬愛的姑姥爺一瓶方瓶“威士忌”,他甚滿意。

我在寧丁家裏小住時,發現他變了,謙恭溫和,雖不藐視我,但隔膜深矣。原因在於他棄武投文,跟內蒙歌舞團首小席提琴家胡賽樂(音譯)學拉琴,並學英語。我很失望,小提琴與英語,離我們共同的理想甚遠。他說英語就是“英格力士”,問我學不學。我不學,因為這是異域的語言。而小提琴,他從早到晚都在拉《牧歌》,乏味。後來我想,寧丁在文革中學小提琴與洋文,實在是英才所為,盡管這與我所認定的作為傑出將領的地位遜了許多。在寧丁家裏,我在姑姥爺的書房裏讀了許多有趣的書,如《一個預審員的日記》、《青藏平叛紀實》等。我還偷喝書房裏的酒,姑姥姥已經發現了,但沒言聲。後來,我偷斟過量,滿麵紅光地高談闊論,他們微笑著。我十二歲,是幹一些壞事可以原諒的年齡。臨走,寧丁與我到烏蘭恰特劇場觀樣板戲《奇襲白虎團》,他說內蒙京劇團李小春先生演的楊子榮,實在比童祥苓要好。在當時,這都是反動話,因此要偷著說。

回赤峰,我給他寫過信,他回信說:“不要寫‘趙喜龍收’,因為沒有人知道趙喜龍是誰。”後來,信少了。小時候,我會寫的字很少,一個“舅”字很令我頭痛,不易分清它與鼠或鼻的區別。

又過了許多年,我自赤峰遷入沈陽,去呼市拜訪寧丁。他是內蒙廣播電台漢語新聞部的主任,性情寬厚大度,很像姑姥姥。我在他家裏喝了一瓶醬釉的茅台酒,寧丁沉默地微笑著,臉頰酒窩現矣。但他涓滴不飲,看我喝酒,並聽我誇誇其談,人真是怪了,寧丁沉靜厚重,我卻饒舌了。他嶽父是政府高官,此酒即他嶽父的家藏,比白瓷瓶茅台貴與醇許多。我喝了一瓶酒竟不醉,下樓矯健騎車,甫出幾步仆地。抬頭看,竟不認識此處為何處。我問樓前老太太:“大娘,這是哪兒呀?”她反問:“你要到哪兒?”

我無計環視,發現大門在身後。我竟摔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折,眼角擦破了。回招待所,對鏡觀看傷口,自語:“喝這麼多年酒,還未在臉上留疤呢。有一個也好。”

寧丁夫人貌美賢良,名蘇麗婭,女兒該上初中了。寧丁的弟弟,亦是吾舅德力黑,是電影放映設備方麵的技師與負責人,對我友善,承贈筆硯。寧丁亦贈禮物給我,比木偶貴得多。近年我敷衍短文謀食,竟被親戚看成是一種出息,慚愧。德力黑的妹妹名小妹,結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