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其其格姨媽(1 / 1)

其其格姨媽是我媽的伯父的獨生女。此姨年輕時漂亮得沒有辦法,盟文工團演員。我媽起初也是文工團的,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不是了,我認為由於不及我姨漂亮。那時候(即我小時候我姨年輕時候)她穿一件淺灰色的大翻領西服、高高挺著胸脯,傲慢而美麗。在赤峰這樣一個小地方,我姨是明星。赤峰雖然小,也有盟長和司令這樣的長官,北京或內蒙來了更大的官,盟長或司令就請我姨到賓館跳舞。她還拍過電影,好像是《宋景詩》。

後來,其其格姨到赤峰七小當音樂教師,使我心花怒放。我一年級,其其格姨進來上課,全體學生“嘩啦”起立。我分視左右,他們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這時,我唱的聲最大,我要使勁唱!每個樂句,我都搶唱半拍,別人唱完了,我的延長音還在教室回蕩,因為這是我姨教的!你們有姨嗎?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風琴,雙手飛掠鍵盤。她有時以眼神睇我——倘若我聲音過大或拖音太長——眼神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責備,這時我的歌喉愈發響亮,因為我姨不僅是我姨,而且看我。那時我最愛上音樂課,鈴響之後,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走進教室,她美麗矜持地掃視大家,目光最後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嗬!我雖然隻有一年級,但那一瞬間,心裏像鮮花像爆竹一樣迸然開放啦!況且我姨臉上總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美麗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課時,我對同學們說:“我姨要是不教你們,你們根本不會唱這個歌!”彼等無不諾諾。這是我姨,知道不?

後來,我姨到了錫林郭勒盟。我在學校恢複平庸。

我們全家下放五七幹校的時候,曾與我姨的前夫同在一個連隊。我避免和他交談,覺得親戚不複親戚,談話便無趣。他左肩腳突兀隆起,屬於單側駝背,據說由拉小提琴造成。一次,他慈藹地對我笑,說:“原野,你小時候很聰明。”

我沒搭腔。他再婚,妻子是京劇花旦,也在我們連,每天吃飯都在一起,他又說:“你四歲的時候問我,楊樹葉為什麼是圓圓的,柳樹葉為什麼是長長的?”

當時我十二、三歲,是半大小夥子,很難堪於別人提兒時的事情。再說,我現在快四十歲了,仍不知楊樹葉之圓圓或柳樹葉之長長的原因。

他還說:“你小時候特好玩兒,大腦袋、羅圈腿。”我硬著頭皮聽下去,我知道此非誣我。我兒時的確像他說的那樣。此公當時初得兒子,名大鵬,幹校的人起名“座山雕”。前幾年我見到了大鵬,英武相,用沈陽話叫“有樣兒”。而大鵬的父親、即我姨的前夫幾年前患腦溢血辭世。

我姨和姨夫在錫盟離休後,遷至呼市的部隊幹休所。前幾年,我由寧丁舅舅陪著,去看望其其格姨。到了她家樓下,我鎖車往裏走,寧丁說:“你姨在這兒呢。”

我轉身看,一個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對著我。我真不敢信,其其格姨當年神采飛揚的樣子哪裏去了?她的驕傲、矜持和美麗全都被歲月淹沒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婦女無論當演員或官員,無論進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無一不像牧區的從未走出過艾裏(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於歲月真是風刀霜劍,把一個美麗女人的汁水全都戕盡了。我其其格姨,眼窩的皺紋和臉上的皺紋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會使一個優雅豐腴的女人如此滄桑。而我又高出她一頭多,竟不知所措了。二十年、也許是二十五年未見其其格姨。在她家樓前,我不禁失聲痛哭。

我一邊流淚,一邊走進她家的小樓。她家甚好,樓中有樓,歸一家住。我坐在沙發上,隻覺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懷,把什麼東西哭出來,我姨靜默著,略有不安。寧丁舅舅尊重地看著我哭。哭過,說了幾句話,要走。我姨上樓取姨夫毛料褲子送我,收下了。出門騎車,回頭看其其格姨瘦小身影,淚複下矣。

又有好多年沒見她了,這個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