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陀思妥耶夫斯基(1 / 3)

本文節選自《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卷第六章。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麵目可人,但卻好像比他實際歲數老得多。他肌肉發達,可以想到他體力十分強大,但臉上似乎露著一點病態。他的臉是消瘦的,兩頰陷進去,帶一點不健康的灰黃色。大大的、凸出的黑眼睛雖然看來顯得堅定而固執,卻似乎帶點不可捉摸的神色。即使在他心裏著急,帶著氣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好像不服從他的內心的情緒,表示出一種別樣的,有時完全與現時情況不相適應的神色。“誰也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麼。”同他談過話的人有時這樣議論他。有的人剛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沉思、憂鬱的神情,卻常會忽然又被他的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吃了一驚,這笑聲說明正當他顯出這樣憂鬱的神色的時候,心裏卻懷著愉快、戲謔的念頭。然而他臉上所帶的一點病態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最少也聽說最近他在我們這裏所過的那種令人異常不安的“縱酒作樂”的生活,同樣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同父親為了銀錢問題發生口角,達到了十分激烈的程度。關於這事城裏已經流行著幾種笑談。實在,他的好生氣是出於天性,像我們的調解法官謝苗恩·伊凡諾維奇·卡恰爾尼科夫在一個集會上對他所作的生動描寫那樣,他有著一種“既無條理又好衝動的腦筋”。他走進來時,穿得整齊而時髦,常禮服扣上鈕子,戴著黑手套,手裏拿著高禮帽。因為他剛剛退伍不久,隻留著上髭,下麵的胡須刮得光光的。他的深黃色的頭發剪得很短,在鬢角那裏往前梳著。他的步伐堅定,步幅大,還有軍人風格。他在門檻上停了片刻,對大家看了一眼,一直走到長老麵前,猜到他就是主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請求祝福。長老站起來,給他祝了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恭敬地吻他的手,顯出不尋常的激動心情,差不多帶著氣惱地說:

“請您寬恕我,讓您等了這麼久。我盯著問家父打發去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他兩次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說是約好了一點鍾。現在我才知道……”

“您不要著急,”長老止住他說,“不要緊的,遲了一點,沒有關係……”

“非常感謝,我知道您一向是十分好意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接口說,又鞠了一躬,然後忽然轉身向他的父親也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顯然,這個躬是他預先想好的,並且是出於誠意,認為理應借此表示自己的敬意和好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感到突然,卻立刻以他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地隨機應付:為了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鞠躬,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兒子作同樣深度的鞠躬。他的臉忽然變得鄭重而且莊嚴,但這卻使他顯得格外凶狠。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隨後默默地向屋裏在座的眾人總地鞠了一躬,就堅定地大步走向窗前,在離佩西神父不遠唯一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俯身向前,立刻準備接下去聽被他打斷了的談話。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來到隻占去了不到兩分鍾,因此談話自然馬上就恢複了。但是這一次,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並不想去回答佩西神父那固執而近於惱怒的問話。

“請允許我不再談這個話題,”他用社交場上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再說這也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那邊笑我們,大概他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很有意思的話要說。您可以問問他。”

“沒什麼特別的話要說,隻有一個小意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回答,“那就是:整個說來,歐洲的自由主義,甚至我們俄國的一點兒自由主義皮毛,都早已常常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的最終目標混為一談了。這種粗野的推斷自然隻說明某些人的特性。但是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攪和在一起的,不僅是自由主義者和那些略知皮毛的人,在很多情況下,連憲兵——自然是外國的——也都這樣。您的那段巴黎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

“關於這個題目我還是建議不必再談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說,“我倒想對諸位另外講一段關於伊凡·費多羅維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別致的故事。約摸五天以前,他在這裏的一次大半是女士們在場的聚會上跟人辯論時,鄭重聲明,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使人們愛自己的同類;所謂‘人愛人類’的那種自然法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現在為止,如果有過愛,並且現在還有,那也並不是由於自然的法則,而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費多羅維奇還特別加以補充,說整個的自然法則也僅僅在於此,所以人們對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僅是愛情,連使塵世生活繼續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將立即滅絕。不但如此:那時也將沒有所謂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樣。這還不算,他最後還下結論說,對於每個像我們現在這樣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身的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則應該立刻變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則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義,即使到了作惡的地步,也不但應該容許人去實行,而且還應該認為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幾乎是最高尚的一種出路。諸位,根據這種奇談怪論,你們就可以推想我們這位親愛的奇人和怪論家伊凡·費多羅維奇所宣揚和打算宣揚的其餘一切論調了。”

“對不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如果我聽得不錯的話:‘惡行不但應該被容許,而且還被認為對於一切無神派來說是最必要、最聰明的出路’!是不是這樣?”

“正是這樣,”佩西神父說。

“我要記住。”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了這句話,馬上就沉默了,和他的插話一樣的突然。大家好奇地望著他。

“難道您果真認為人們喪失了靈魂不滅的信仰後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嗎?”長老忽然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是的,我曾說過這話。假使沒有不死,就沒有道德。”

“您這樣想,是感到愉快呢,或是很不幸!”

“為什麼不幸?”伊凡·費多羅維奇微笑著說。

“因為您大概自己就既不相信自己的靈魂不死,甚至,也不相信您關於教會和教會問題所寫的那些言論。”

“也許您是對的!……但不管怎樣我總不是完全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奇怪地承認,而且很快地臉紅了。

“不完全開玩笑,這是真的。這觀念在您的心裏還沒有解決,還在折磨著您的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時也常愛以絕望自娛,而且這似乎也正是由絕望所驅使。您眼下就正在用給雜誌寫文章,在社交場合辯論等等的方式,以絕望來自娛,自己卻並不相信自己的論證,還懷著痛苦的心情自己暗中笑它……這個問題在您的心中還沒有解決,您的最大悲哀就在這裏,因為這是必須解決的……”

“能不能在我心裏解決,並且向肯定的方麵解決呢?”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奇怪地問,還是帶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微笑望著長老。

“假使不能作肯定解決,那麼同樣也永遠不會作否定解決,您是自己知道您的心的特點的,而您的心靈的全部痛苦也就在這裏。但是您應該感謝上蒼,他給您一顆能以忍受這種痛苦的高超的心,能夠去‘思考和探索崇高的事物。因為我們的住所位於天上。’願上帝賜福給您,使您的心在地上就得到解答,願上帝祝福您的行程!”

長老舉手,想從座位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畫十字。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離開椅子站起來,走到他麵前,接受他的祝福,吻他的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態度堅定而嚴肅。這一舉動以及在此以前伊凡·費多羅維奇同長老的一番料想不到的談話,其中那種神秘甚至莊嚴的意味似乎使大家十分驚愕,所以有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不語,阿遼沙的臉上出現了近乎畏懼的神情。但是米烏索夫忽然聳聳肩,同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從椅子上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