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陀思妥耶夫斯基(2 / 3)

“神聖的長老!”他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我最心愛的骨肉!他是我的最尊敬的卡爾·穆爾〔1〕,而剛才走進來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就是我現在要請您代加管束的兒子,——他就是我的最不尊敬的弗朗茲·穆爾〔2〕,兩個人都是席勒的《強盜》裏的人物,而我,我自己在這種場合下就成了Regierende Graf von Moor〔3〕!請您判斷,並且加以拯救!我們不但需要您的祈禱,而且還需要您的預言。”

“您說話不要這樣滑稽,不要一開頭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長老用微弱而疲乏的聲音回答。他顯然越來越累,看得出已經筋疲力盡了。

“一出不體麵的滑稽戲,我到這裏來時就預感到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憤怒地說,也從位子上跳起來。“對不起,尊崇的神父,”他對長老說,“我是沒有學識的人,甚至不知道怎樣稱呼您,但是您受了騙,允許我們在這裏聚會,您的心腸是太好了。家父所需要的隻是出亂子,至於為什麼,他自有他的打算。他永遠有自己的打算的。不過我現在也大致知道為什麼了……”

“他們大家,大家全責備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叫嚷道。“連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也責備我。您是責備我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責備我了!”他忽然轉身向米烏索夫說,雖然米烏索夫並沒有想打斷他的話。“他們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的錢藏在靴子裏麵,欺騙他們;但是請問:難道沒有法庭了嗎?到那裏可以給你算清楚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根據你的收據,信件和契約,你該有多少,花去多少,還剩多少!為什麼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發表意見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並不是他不了解的人。這是因為大家聯合起來反對我。其實算起總賬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還欠著我的,並且不止欠一點,欠著好幾千,我掌握著一切憑據!因為他的胡鬧,弄得滿城風雨。他在以前服務的那個地方,花了一兩千盧布勾搭良家小姐,對於這類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都知道,我可以提出證明的……神父,您相信不相信,他獲得了一個出身世家的高貴小姐的愛情。她有財產,她父親是他老上司,一個勇敢的立過戰功的上校,脖子上掛著帶寶劍圖案的安娜勳章。他拿婚約玷汙了女郎的名譽。現在她就在這裏,他的這位未婚妻眼下已經是孤女,但是他就在她眼前,到這裏的一個招人愛的美人家去走動。這位美人雖然同一個可敬的人物同居,但是具有獨立自主的性格,如同誰也攻不破的堡壘,完全像一位正式的太太一樣,因為她品德高尚,——是的!神父,她品德高尚!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用金錢打開這個堡壘,所以他現在跟我這樣胡攪蠻纏,想從我身上勒索金錢,到目前已經在這個美人身上花了幾千盧布;就為了這個,還不斷地借錢,而且您以為問誰借?說不說,米卡?”

“住嘴!”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嚷叫說,“您等我出去了再說,在我麵前可不許您汙辱一位高貴的女郎……隻要您膽敢提到她一句,對於她就是一種恥辱,……我絕不允許!”他喘著氣。

“米卡!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神經質地叫著,還擠出了眼淚,“父母的祝福你都不在乎嗎?如果我詛咒你又該怎樣呢?”

“無恥的,虛偽的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瘋狂地大喊。

“他就這樣對待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對別人更不知怎樣了!諸位,你們請聽:這裏有一個可敬的窮人,退伍的上尉,他遭到不幸,被革了職,卻不是公開的,不是經法庭裁決的,仍舊保持著一切名譽。他家中人口眾多,負擔沉重。可三個星期以前,我們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酒店裏抓住他的胡須,把他拉到街上,當眾痛打了一頓,就因為他擔任了為我辦一種小事情的私人代表。”

“這全是謊話!像有那麼回事,其實都是假話!”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氣得渾身哆嗦,“爸爸!我不想為我做的事辯白;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上尉的舉動像野獸一樣,現在對於這野獸般的怒氣感到遺憾,而且十分慚愧,但是那個上尉,您的代表,曾到一位太太,就是被您稱為招人愛的美人的家裏,代表您向她提議,叫她收下您手裏的幾張由我署名的期票,向法院控訴,好在我堅持逼您算賬的時候,可以根據那幾張期票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責備我轉這位太太的念頭,可是同時自己又教她來引我上鉤!她當麵對我講了,親自對我講的,還譏笑了您!您想叫我下獄,完全是因為您為了她對我吃醋,因為您自己在向這個女人求愛,這一切我也知道了,這也使她不住笑著,——您聽見沒有,——一麵笑您,一麵講給我聽的。神父們,現在在你們麵前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責備荒唐兒子的父親!諸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動火,可是我早就知道這個狡猾的老人是要把你們大家找來瞧亂子。我到這裏來是準備隻要他對我伸手我就饒恕一切的,我饒恕別人,也請別人饒恕。但是因為他現在侮辱的不光是我,還帶上那位十分高貴的小姐,——由於對她的崇拜,我連名字都不敢無故地叫出來,——所以決定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當眾抖摟出來,盡管他是我的父親。……”

他再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冒火,呼吸急促。但是在修道室裏的人也全都慌亂了,……除去長老以外,大家全不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司祭們臉色嚴峻,但仍等著長老來表示態度。長老坐在那裏,臉色煞白,不過並不是因為心慌意亂,而是由於病體無力。他的唇上閃出懇求的微笑;有一兩次他舉起手來,似乎想阻止發瘋的人們,自然,隻要他一揮手,就足以使這出戲收場;但是他自己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麼,凝神地瞧著,想有所了解,好像自己心裏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後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感覺自己實在受了屈辱,丟了麵子。

“對於剛才鬧的這場亂子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熱烈地說,“但是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雖然也知道是和什麼人打交道……這是應該馬上結束的!大師,請您相信,這裏揭發出來的一切詳細情節我過去都不大確切知道,也不願意相信,現在才初次聽說。……父親為了一個壞女人吃兒子的醋,自己還同那個畜生商量把兒子關進獄裏去。……現在我被卷到這樣的一夥裏……我受了欺騙,我對大家聲明,我的受騙不在別人以下。……”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像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他說到最後連連跺著腳。

那些一輩子演戲似的裝腔作勢的老撒謊鬼,有時演得過火,會真的激動到哆嗦、哭泣起來,雖然甚至就在同時,——或者剛過一秒鍾,他們就會暗自對自己說:“你是在撒謊,你這老不要臉的家夥,你現在也還是在演戲,盡管你在這‘神聖’的憤怒時刻全身發著‘神聖’的憤怒。”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皺緊眉頭,露出無法形容的輕蔑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

“我原想……我原想,”他克製著自己輕聲地說,“同著我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侍奉他的晚年,誰知道隻看到了一個荒唐的淫棍和卑賤的小醜!”

“決鬥!”那老頭子又喊叫起來,喘著氣,說每句話都唾沫四濺。“而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要知道,先生,也許在你們的全族裏過去和現在都從來沒有過比您剛才把她叫做畜生的那個女人再高尚,再貞節些的女人,——聽見沒有,——再貞節一點的女人!至於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既然把你的未婚妻換了這個‘畜生’,那就等於自己認定,你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個腳後跟。瞧瞧你們所說的那個畜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