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運動場(1 / 1)

劉長彥

第一眼印在腦子裏的,就是運動場北隅那座不知年歲已有多大的破舊老戲台。

校園裏那棵茂盛的老槐樹上傳出“當當,當當”的下課鍾聲,從北門湧出一夥孩子們,“衝啊——”一窩蜂般向那伶仃孤獨的老戲台發起衝鋒。老戲台仿佛在咧著沒牙的嘴笑我們的幼稚。我們從東側的磚台階上去,或者幹脆墊一摞半頭磚從前台沿爬上老戲台,拍拍身上灰土,占領者般向運動場左右撒目:西邊是幾米高的黃土岸,岸上有高高低低的刺槐林和齊膝深的野草,掩映著政府大院的一溜東牆;東邊的疏樹矮牆,零落著幾處人家。回頭再看老戲台的牆壁梁柱上,就像唱花臉的臉譜,塗滿了各色留言和漫畫,台子裏邊陰嘰嘰的有一股尿臊味。

不過老戲台很快就會被打扮得燦爛生動起來。花花綠綠的標語和一道紅色橫幅將它打扮得像一個擦粉戴花的老嫗。台前擺一溜長桌鋪幾塊花毯,放上印花鐵皮暖壺和包紅綢子的麥克風,桌後正襟危坐著一些台麵人物。台下席地而坐或說笑著的人群都扯長脖子往上看,覺得老戲台像鑲了門牙般讓人感到年輕漂亮了許多。那年月運動場上的各種大會或節日很多,正如人所說:聰明的腦袋不長毛,熱鬧的運動場不長草。

運動場的名字何時、何人所起,無人考究,反正人們都叫得很順口。在我心目中運動場最高興的一天,就是六一兒童節了。那天一早就有來自鄉村和其他學校的小學生趕到了運動場。同學們掖在藍褲子裏的白襯衣顯得肥大而又不合身,顯然都是臨時借穿大人的衣裳。6月的早晨像沐浴在涼水裏般清爽,一到晌午卻燥熱起來。終於,尖銳的哨音響起來了,儀仗隊的洋鼓也嗵嗵噠噠地敲打起來,曬蔫了的我們便立刻振作起來,精神抖擻地列隊從舊戲台前走過,排成兩行遊行的隊伍魚貫擁出運動場西南角出口。穿過那棵被雷電劈過的古槐樹,穿出古老的幾乎和戲台一般破舊的衙門樓,走過凹凸不平的衙道街,走上用石子和石灰捶過的不寬的街道。夾道上看熱鬧的人群也像觀賞遊魚般看我們舉著紅紅綠綠的小旗喊口號。幾個拖鼻涕的小孩,認出了隊列中的我,邊指點著邊露出豁牙漏鬥的嘴傻笑著。

秋高氣爽時節,和縣城南關會同時,運動場來了馬戲團。在兒時的眼裏,那高高圍起的演出大棚裏透出來的特有的馬戲樂曲,那樂不可支的小醜和不可思議的狼狗識字,那眼花繚亂的雜技,簡直是個繽紛的童話世界,在這個美麗的世界裏,我還真的遇見了仙女。

那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在運動場西邊土岸上的刺槐樹下,我被馬戲團的巡場人員抓進了演員棚裏,說他們的女演員被彈弓打傷了。而我手中正好拿著一個劈了杈的彈弓,我的腿因為上樹而被刺槐紮破正在滲血。明亮的汽燈下,一位剛表演完雜技的女演員很小心地給我包紮了傷口,我甚至看清了她美麗的臉上隱隱的雀斑,聞見她頭發中散發出的淡淡清香。她金黃色鬈曲的頭發像是如今未被水燙過的方便麵。一個被懷疑幹了壞事的孩子,沒有受到預想中的嗬斥,得到的卻是嗬護與寬容,這種美麗和善良就這樣滲透和影響了我的人生,教我為人處世像“運動場”一樣的大度能容。

運動場真成了“運動”場的“文革”時期,老戲台的命也被革掉了,在它的舊址上矗立起一座很闊氣的新舞台。新舞台演繹“文革”中的政治風雲和時空變幻。演唱八個樣板戲,萬人攢集爭看《賣花姑娘》,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就仿佛是現實生活中上演的“三句半”:“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咚,鏘,咚……”

熱鬧的運動場很快被發展的時代冷落和遺忘。昔日我們這些“祖國花朵”日漸枯萎甚至有的已經凋落。小廣場上的年輕人們現在已經很少再說起衙道街、麻池坡和運動場的舊事了。

偶爾又經過運動場,但見清寂的秋風卷起飛舞的落葉,猶如在翻弄一片片往事的頁箋,撩起我心頭淡淡的惆悵。

從縣城十字街往東,至現在的融彙銀行附近,曾是舊縣城的東城門所在地。舊城門外有壕溝,壕溝上有一座石橋。解放後扒掉了城牆城門,人們仍以石橋為界,橋西俗稱東街,橋東叫東關。現石橋早已不存,老東關已成為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