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峰
蒼上巷是縣城內一條南北走向的老巷子,它的南口連著東大街最喧囂、最繁華的路段,北口外是曾經輝煌、時下凋敝的,讓人看了心酸的原長子軸承廠。巷子的最窄處勉強能通過一輛機動三輪,巷子的長卻十分了得,沒有十幾分鍾怕是難於走透的。不過,我一直以為是“倉上”而不應該是“蒼上”,並頗自負地認定這一片過去是有過官府糧倉之類的。請教過幾位土著老者,說巷子裏早年間曾有過一座倉官小廟,於是我越發相信“蒼”乃“倉”之訛傳。
有人說最害怕在巷子裏遇見平素不想見的不投機者,那才真叫是冤家路窄,進退兩難。二十年前,我們家曾在巷子裏賃房住過,後來又隨父親住在教育局家屬院的多半間房子裏,那時差不多要天天穿越這長長的巷子。再後來又有幸與巷子裏的一位姑娘相戀,進出的頻率就更多了。她家的水缸空了多少次,我最少就進出了多少次。雖然後來吹燈拔蠟,雙向背飛。再再後來,兒子上機關幼兒園,每日兩送兩接,都要走進巷子。這條巷子裏確乎有我不少的記憶,妻子分娩的前夕就是哎喲著火急地由北而南穿過巷子去了產房的,小妹的錄取通知書也是途經巷子六百裏加急送達家裏的,還隨小眾在巷道裏打過一次群架。那時最害怕下雨,雨後的巷子裏泥濘不堪,即使很小心地走,沒準也還是要被人當做趕豬的,整個巷子就是一個長子龍須溝。“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事是從來沒有過的,頂多能聽到幾聲賣春韭的吆喝。
光陰荏苒,與巷子一別就是多年。一個晴好的秋日下午,忽然心血來潮,竟然想起重走一次蒼上巷。這的確不是一件難事,隻要有心情,巷子隨時都在等著呢。我是從南口步入巷子的,機關幼兒園喬遷後,這裏又恢複了它往日的寧靜。過去的土路現在全鋪了磚,走過的足音再沒有從前的沉渾。兒子第一次入園時虛張聲勢哭鬧著抱住不放的那棵少年小槐樹依然還在,但已茁壯成了一個青年。巷道兩壁新塗了白,看起來像是老阿婆的臉上抹了增白粉蜜。陽光柔柔地懶懶地直射在巷子的東壁上,給人一種金燦燦的感覺。四五隻麻雀站在半壁的電線上嘰嘰喳喳著,全無半點拘謹,甚至於毫不答理我的到來,顯見它們也是巷子裏的常住戶。在它們的上麵,兩隻鴿子張著翅膀平穩地向下滑翔,似乎帶著一種遊刃有餘的愜意,平穩地降落在了一家二層小樓的房脊上。記得當年巷子裏住著個姓高實不高的小矮人,我之所以記著高先生,是因為曾寄希望於高先生給我幫一個小忙而高先生也幫了,隻不過幫成了倒忙而他至今仍然不知道。有一次兒子耍蠻耍得我實在沒治,我就嚇唬不要他了,要送他去給高先生當兒子,豈料兒子並不怕,反而鬧得更凶,說就願意去高先生家。我總以為巷子裏的老高在孩子們眼裏是有威懾力的而恰恰忽視了他的親和力。
孑然一身,踽踽而行,走過一家沒有圍牆的院子,院裏有兩棵水桶粗細的椿樹,晾衣服的鉛絲深深地勒進了樹的肌體,讓人想起過去局子裏捆綁人犯。巷道連接了每一座門戶,但多數門戶是關閉著的。兩邊的房子鱗次櫛比,參差不齊,建築年代各異,成色也雜亂紛呈,有很古很老的,有瓷磚貼麵的,有青磚半掛麵的,有土坯抹了麥秸泥的。各家大門上尚殘留著泛白的春聯與依然威風的門神,紅瓷磚貼麵的大門上多嵌有“氣清脈厚”、“朱璧瑞靄”等陰文青石門額。這般美好的日子,又有這麼好的心情,我真想叩訪每一個門洞。又往前走了一截兒,隱約有唱歌聲,依稀還有電聲伴奏,又走幾步側耳細聽,分明是基督教的唱詩聲。去年的平安夜在省城解放路那座哥特式風格的教堂裏跟朋友隨喜過一回,因此這旋律我是多少有點熟悉的。抑製不住心中的好奇,循聲右向折入一個破敗的小院,堂房正麵有高高的十字架,下麵寫著“以馬內利”四個字,東屋的一角已經坍塌。順著十字架仰首望去,湛藍的天上有幾抹縹緲的雲。從窗戶一角偷窺進去,屋子裏黑壓壓坐滿了人。想不到耶和華父子對華夏民族的滲透如此厲害,竟然在龍鍾的小巷開辟了自留地,隨意地撒播著自家的種子。我踱出小院,讚美詩從身後追了出來:“普世歡騰,救主下降。他生在馬槽,終於十字架……”今日邂逅,純屬“誤入藕花深處”,還請耶大叔赦免我的原罪,阿門!
衝出耶和華的勢力圈,繼續向北,且看且走,且走且看。那牆頭爬滿葫蘆的是誰家的院子?那殘存了青石台基的廢墟上的建築哪去了?這家屋頂上瓦鬆的種子是怎樣淩虛而落入兩片瓦之間萌芽的?一座並不軒敞的老門樓下坐著一位老婆婆,門樓額上有鏤空的繡球,估計原先完整的圖案是獅子滾繡球,隻是獅子耐不住歲月的寂寞跑了,如今隻剩了不會跑的繡球。老婆婆無疑是太老了,歲月剝落了她身後的青灰磚牆也剝落了青灰磚牆前麵的她,她看起來雖麵無表情卻氣定神閑,手腕上的一副玉鐲子不經意間向路人展示了自己的資深。再前麵是一家日用商店,店主在門口用腳踩了一條鞋樣長的草魚在刮鱗,鱗片掉了一地,魚做著最後的掙紮,有幾隻綠頭蠅嗡嗡盤旋著。幸福的男女說笑聲合了電動麻將的洗牌聲破戶而出,不知鏖戰幾個時辰,牌機的轉動已有點拖遝沉悶,而說笑聲卻依然清脆幸福。我像出入自家後院一樣走了進去,沒有人對我的不速而至感到一絲的驚訝,當然也沒人理我,五六個看客圍成了第二道城牆。情隨景生,想起坊間那句“十三億人民十億賭,邊上還站著二億五”的俚語,不由暗暗發笑。從裏院進來的一位婦女笑著對我打招呼“來了?”我趕緊點頭說“來了”。她遞過一支“紅河”,並告訴我這一“鍋”就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