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我們真是渾,我們正好趕上一個被攪渾了的年代。我們渾得昏天黑地,渾得顛三倒四,一塌糊塗。鬥老師,大串聯,抄家、造反、奪權,奪了權又分成若幹派,嘈嘈切切,鬧鬧嚷嚷,直至用槍支炸彈渾得鮮血淋漓,渾得大殿也顫抖和哭泣。我們還將高音喇叭架在大殿上“莊嚴”宣告:世界是屬於我們的……
不過我們班是學校中最低一屆的初中生,自覺年齡尚小而不敢大言世界如何,“文革”之初就放假回家了,直到兩年後“複課鬧革命”才又聚到了一起。同學們的家大多在鄉村,遠的離校有六七十裏之遙。我家在縣城,有時就溜達到學校。隻見校園裏冷清而荒涼,燕子飛走了,老師和同學不知雲散何處,大殿在傷心地俯視著這一切,仿佛憔悴蒼老了許多,琉璃瓦上枯亂的衰草,就像它稀疏的白發。從當初借書的小窗往裏望,被木板釘緊的門下有幾本淩亂的小書,顯然是盜書者所遺棄。
複課後我們也隻是背語錄和鬥老師,任憑黃金般青春和珠璣般知識像草芥一樣隨風飄走。誰管得了我們這些無冕之王?北京的他老人家說了句“工人階級必須占領上層建築領域”,學校呼啦啦開進來一批五大三粗的煤礦工人宣傳隊,一下子鎮住了我們。我們班教室後排也坐了個一臉滄桑的王姓老工宣,我們就感到後腦勺被一雙冷峻的工人階級眼睛盯得發麻而不敢亂鬧。當一陣異香飄進鼻孔時,我們知道王工宣忍不住又抽煙了。那時沒有尼古丁一說,一概將煙美其名曰“香”。香煙很神氣地繚繞在陽光的紫霧中,嫋嫋地往許多鼻孔裏鑽。幾個犯煙癮的同學屁股生了疔般在座位上扭來扭去,還禁不住悄悄往後瞧,王工宣旁邊的女同學被這些眼光看得直發怔。那時我們已是十七八歲,是個很敏感的年齡。對了,我們班的女同學當年確是秋水為神,芙蓉如麵,曾引發過多少青春遐想,如今似水流年把她們衝去了哪裏?怕再重逢時,麵前已是一個臃腫世故且絮叨不休的老太婆了。就讓她們永遠清純美麗在畢業照上的十八歲吧!
教室窗外的垂柳吐出新絮,長出綠葉,柳絲兒便在風中婀娜。有蟬落在上麵鳴唱,幾隻麻雀在枝梢喳喳。一隻花野鵲飛上去,踏落的卻是一枝黃葉——又是一年清秋時。就在這一天,王工宣宣布了一個消息:同學們分兩批到慈林山煤礦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王工宣顯然對這個消息很興奮,臉上的褶皺都成了一朵花。在地層深處的礦井裏,王工宣給我們送幹糧倒茶水有說有笑,竟和他在學校的一臉苦相判若兩人。
我們從慈林山回來沒幾天就畢業了,三年半的初中生活就這樣曲終人散。
兩年後我雖然又去念了高中,但我一直思念當年從四鄉八村遴選來的初中同學。常常想起當年我們二十幾個男生擠住在一個大齋房裏,起夜時趿拉著不知誰的鞋,眼也不睜,隻用腳蹬一蹬黑暗中當腳地的尿缸,用耳朵瞄準射中在缸裏的“啦啦啦”,回來後摸著同學的腦袋擠到大土炕上;想起同我們一樣經曆“文革”坎坷的老師;想起東角門下那條清淩淩仿佛流淌歲月的渠水。越過渠上的土橋就是大操場。再往東跨過那道豁牆不遠,就是曾淹死過學校同學,卻仍擋不住我們脫得光溜溜撲通撲通跳下去的東關麻池……
初中同學畢業後大都成為升鬥小民,手中既無權力,也無多少銀兩,隻有過早地壓在身上的生活重負使他們過早地衰老了,甚至有的早已作古。
隻有長子中學永遠年輕,因為永遠有風華正茂的學子們在這裏傳遞最美的青春接力棒。一座座巍然矗立的教學大樓早已取代了那些記憶裏的平房,我們的兒女也從這些大樓裏獲取知識並考上了大學,真正成了時代的寵兒,世界也歸根結底成了他們的。
高高的殿堂雖然還在,昔日偉岸的身姿在林立的高樓麵前卻顯得那樣孤獨和陳舊,然而我每次從校門前走過,總覺得它還是那樣的輝煌和聖潔。盡管在那個值得記取的年代,我們隻在這裏汲取了很有限的知識,它仍是我的心目中一座神聖的殿堂,一座珍藏我金色年華的殿堂。
發鳩山,也稱方山,地處縣城西二十五公裏處,海拔一千六百餘米,山高林密,峰奇洞幽,據《山海經》記載,是精衛鳥填海銜石之山,也是傳說中道人彭祖煉丹修行之地,方山主峰臨崖而建的九窯十八洞古樸典雅,洞洞都有流傳千古的美麗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