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彥
遠瞧像座廟,近看是學校,以前許多學校就辦在舊廟裏。縣城有一文一武兩座大廟,南街的關帝廟成了黨校,東街的文廟和崔府君廟就是長子中學——縣裏最高學府,我至今縈懷難忘的母校。
“文革”前一年我考進了長子中學。昔日小學校的悠揚鍾聲被急促的電鈴替代,晚自習昏黃的煤油燈變成了柔和明亮的電棍。然而讓我油然產生一種神聖感的還是校門迎麵那座古老的大殿。大殿蹲踞在兩米多高的台基上,飛簷鬥拱,鉤心鬥角,在一排排平房校舍前麵和我尚年幼的心目中,它顯得那麼巍峨高大。成群的燕子在頭上盤旋飛舞,炫耀著矯健的身姿,時而貼地競飛,時而箭一般撲向大殿的後簷,仿佛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它們是千百年來大殿最守信的朝覲者。在琅琅書聲和這些精靈們的歡叫聲裏,大殿充滿了靈動和生機。
當天光剛剛給大殿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酣夢中的校園就被尖利的電鈴喚醒。在一陣陣淩亂的腳步和口令聲裏,師生們都從學校的東角門湧到大操場早操去了,大殿下隻有校門東側學生大灶吹風機單調的嗡嗡聲和幾個值日生匆匆走過的身影。每到禮拜六一早,我們就會列隊踏踏踏地從大殿下跑過,跑出學校的鐵柵門,跑過十字街,跑上環城路,在急促的晨跑中大口大口地呼吸冬日的霜霧與寒氣,或是夏天混合著莊稼花甜味的清爽晨風。
晨曦和霞光仿佛是遲到的女同學臉上的一抹羞紅,最先悄悄地飛上殿脊,金黃的琉璃瓦更顯得富麗堂皇,大殿恍然一座黃金殿堂。它的下麵正有千餘名風華年少的學子揮灑著青春的夢想,用孜孜不倦追求比黃金更珍貴的文化知識,大殿也因此有理由炫耀它的富有與瑰麗。
我是以後才知道崔玨斷虎的故事和這裏曾是崔府君廟堂的。那時,就覺得大殿天生應該是學校的圖書館兼閱覽室。在一個晚自習前,我第一次踏上高高的台階走進殿堂裏,被柔和的日光燈下眼花繚亂的各類報刊書籍和黑壓壓伏案閱讀的氣氛感動得直愣神。很快我也融入進去,埋頭在書的世界,遨遊於知識的海洋,跋涉於科學的深山寶藏,我真想把自己的腦袋鑿個洞,把這些珍寶都忽嗵一下裝進去……
還記得從大殿的圖書室借第一本書的情景。那個胖胖的紅臉蛋女管理看一眼我的借閱證,稍一猶豫就往裏邊去了。我想起老師曾說過不讓借閱小說一類的書,心忐忑著踮腳往小窗口裏看。透過裏邊的一道門,隻見長廊裏一排排的書架滿登登的書,這裏真是一個有無數寶藏的神秘殿堂啊……我借出的是儒勒·凡爾納著的科幻小說《神秘島》,就是王剛在中央電台曾繪聲繪色播講過的那本書,那時它點燃了我多少的幻想和渴求,至今仍讓我回味不已。
燕子低飛風雨到。也就是初中剛讀完一年的光景,曾擺滿圖書報刊的大殿裏被一排排的大字報取代。大字報用舊報紙粘接卷軸般垂掛起來,有高年級同學寫的,還有老師寫的,就像是“文革”最初拉開的一道道帷幕。我就在這些大字報廊裏欣賞著上麵很帥氣的毛筆字,看一些不幸被“利箭”射中的老師抄寫大字報時顫抖的手,不時推一推鼻子上厚厚的眼鏡片。大字報很快就從大殿漫溢到校園和街上,其勢如狂風驟雨,鋪天蓋地。我在迷茫和瞠目中回首大殿,覺得這座舊日的廟堂真的一下湧出了許許多多的“牛鬼蛇神”。
“走,咱找老李要、要煙去!”我們班那個說話有點大舌頭的同學說。當時我們中好些男生也染上了抽煙的惡習。
“去就去!”我們應和著。“老李”名叫李家明,是我現在常常想起的許多老師之一,可能許多人已把他忘了。他因“莫須有”的師生緋聞而滿城風雨,最早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文革”一開始就成了“狗屎堆”。之前他是一個高中班的班主任,他還曾出過書,很有才氣,我的作文本上就有他紅毛筆的圈點和洋洋灑灑整頁的批語。我還曾見他在高高的鐵架上當排球裁判,一支須臾不離手的香煙在他頭上繚繞出幾分神氣、幾分神秘。若幹年以後我再看見他時,他正在石哲中學後麵的水庫岸邊孤獨地徘徊。他並不認識我,隻是低著頭使勁抽煙,將自己籠罩在濃濃的煙霧中。不久聽說他死了。他沒等到“文革”結束,生的不是時候,死的也不是時候。他當然更不知道有一個學生四十年後仍保存著他的作文批語。
那時候我們可不想這些。大舌頭咚的一聲踹開了門,隻見老李宿舍空蕩蕩一股黴味,隻有一張破床上蜷縮著一團舊棉被。“李家明,勒令你爬起來!”大舌頭喊。就見舊棉被一哆嗦,裏邊嚶嚶有聲:“我病了,起不來。”大舌頭一步上前蹭地掀開枕頭摸出了下麵僅有的幾支煙,老李也急忙從舊棉被下拱出頭來,臉紅紅地哀求著給他留下,說那幾支煙是他的命。“命?狗、狗命!”“你們這些小同學真……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