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彥
說它是池,並非盈盈一水,而是生產隊一個較大的養豬場兼磨粉釀醋作坊。聽說老早前叫“金圪洞”,“文革”時有人幾次為它易名,但人們執拗地叫它幸福池,也許是為當年它得名時那場翻天覆地的合作化運動所深深眷戀吧。這兒距縣城約二裏之遙,地勢略顯低窪,於是便藏風聚氣,豕叫犬吠,炊煙嫋嫋,儼然一個獨立、幸福的小村落。每年春夏之交,東風會為它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在那條“人”字形通往田間的土道上,夾路的清一色的洋槐樹宛若玉樹瓊花的長廊,總讓我腦海裏冒出那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句。到七八月間,幸福池就像飄浮在漫天徹地莊稼綠海中的一葉小舟,風吹濤湧時,你會覺得這艘幸福的船兒正在慢慢地蕩漾開去。
幸福池院內有過一個不大的麻池,我猜想這也許與它名中的“池”字有緣。記得池中有不多的水,水有點發黑,沒魚,卻長有一棵水中樹,一隻黑頭白羽的喳喳鳥落在樹梢,一悠一悠地唱一支單調的歌,幾頭圈欄裏的豬停止了哼哼,偏著頭仿佛聽出了其中什麼喜訊。
小時候跑到幸福池瞧殺豬,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捅進放翻在地拚命嚎叫的豬喉嚨,殺豬人拔出刀子後,不顧血汙迅速用嘴噙住刀背。聽人說豬的魂靈要到陰間告人殺生害命,閻王爺卻瞧見人的嘴裏插一把血淋淋的刀,就會責罵豬是在誣告。人的狡猾真是無處不至。
幸福池南頭的一間土屋裏住一個駝背矮老頭,他對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總要不信任地盤問兩句。老人是五保戶,背上那座命運的大山壓得他的身子幾乎彎到了地上,走路時兩隻晃動的手總像是要拾起什麼好東西。他那又低又黑的屋子裏彌漫一股穀草的清香,一頭毛驢用有節奏的嚼草聲陪伴他。老人一字不識,卻叫一個文雅的名字——書香。
我們沿著那條高高的渠堤往幸福池走,堤坡兩邊盛開著望日花(葵花),南瓜秧一身肥碩的花葉,叫螞蚱、花蝴蝶和許多叫著飛的昆蟲在莊稼散放的特有芳香裏飛舞鳴叫,真讓我們一夥孩子興奮不已。直到晌午時才走到幸福池,隻見土岸上下男男女女正在吃大鍋飯——燜鍋三合麵,大塊的山藥蛋煮得綿糊糊,真美吃。當社長的大伯父正倚著一根晾曬粉條的木樁講話,吃飽了的莊稼漢們湊堆兒用吊著煙布袋的旱煙鍋互相借火吸煙,他們穿著家織小布的對襟汗褂兒,大甩襠褲,頭上箍著半舊的白毛巾。嫋嫋煙縷被陽光映成紫霧,與大伯父鏗鏘的林縣話一起在頭上繚繞著一幅幸福的圖案。
我初中畢業時正值“學校不招生,工廠不開工”的“文革”中期,於是就到農村“受苦”,真切地體驗著農民為追求幸福付出的勞苦。從“五月人倍忙”的麥收“三搶”(搶收、搶打、搶種)起,大田裏的營生一個接一個鬼攆著般直往外躥,累得人喘不上氣來。早晨天不明我就到幸福池把鐮刀磨得飛快,割麥時卻仍然攆不上趟,腰胯酸疼得像要掉下來。緊跟著就是摟玉茭的“三過水”(早露水、午汗水、晚雨水),衣裳濕了幹,幹了又濕,結一層白花花的堿,硬得克郎郎響。一天兩送飯,黑夜加班幹,吃的是脫不淨殼的“反修高粱”圪塔……暮色中卸了套的牲口就地打幾個滾,噴著響鼻回去嚼它們那份草料去了,可我們還不能收工。眼瞅著鐵輪車兩道深深勒進大地肌膚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車轍印,就像兩條要把自己緊緊捆縛在土地上的繩索,心裏一陣陣發緊。
冬天的幸福池是民兵集訓和平田整地的基地。那座據說是用趙家墳的磚蓋起來的五間磚樓房,常讓我想起樓上的大通鋪那熱烘烘的被窩,樓下蒸氣彌漫的香噴噴的大鍋。當年戰備的氣味似乎也在大鍋裏攪和著,深更半夜常有“緊急結合”的哨音把我們從被窩裏拉起來,我們這些白天的“民”黑夜的“兵”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西山牆的木梯下來,肩上有一支烏黑的撥火棍(老式步槍),槍口望一彎斜月,數點寒星。
院中的麻池何時已被填平?一頁時代掀過,寬闊的長臨路毫不客氣地將幸福池攔腰斬為兩半。從此風流雲散,沒了豬們的大合唱,沒了換醬醋的咯嗒嗒的小毛驢,沒了磨粉麵的機器聲和一溜大缸散發的醬香,那一長排連體式大作坊裏許許多多的生活故事也仿佛都被埋進了池子裏。還有,那兩個大眼睛的養豬姑娘,歲月把她們的美麗帶去了何方?
忽然有一天,我看見長臨路右邊高高豎起一個鐵標牌,上麵赫然寫著“幸福池”。看來,人們並沒有忘了這個充滿憧憬和詩意的名字。
石門溝,地處縣境西北部風婆山背後的一條深溝裏,樸拙的村名源於村西北的一座天然石門。全村幾十戶人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桑麻,小日子過得寧靜恬然。牛的是這裏出產一種神品小米,非常有名,曾一度作為宮廷供品。有長子老話說:“西小河的豆腐,北劉的繩,石門溝的小米,西南呈的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