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去天堂的路上(1 / 3)

好看小說

作者:胡雪梅

農婦李春花的丈夫叫蒙太月,以縫製老壽鞋為生。蒙太月長得怪,背脊拱出一塊骨頭,像隻大掛鉤。他從不夜行,小孩見他會哭。蒙太月的手,女人一樣纖細、俊秀,指甲殼泛著貴太太的光芒,像抹了一層霜。十八裏叉的鄉親們認定蒙太月是文化人,排名全鄉第一。蒙太月的壽鞋端莊、大方,有將軍的氣度、勇士的幹練,還有跋涉漫漫長路的韌勁。

十年前,蒙太月被縣文化局評為民間藝人,幾百年傳下的壽鞋樣兒,也給請到省裏參展,拍成電影,被當作民間殯葬文化的“活化石”。縣裏送來的證書,蒙太月裱成匾,神氣活現地掛在堂屋,隻有李春花不屑地對兒子蒙紅說:“這是你老祖宗的遺產,去跟你爸爸做一輩子壽鞋吧!”

蒙紅斜眼母親:“這是藝術!文盲!對牛彈琴!”

春花打生下來,就沒離開過長著棉花和小麥的土地,駝背也沒有妨礙她生下一兒一女。蒙紅是小的,為了父親這雙壽鞋,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蒙青是大的,女兒,在城裏學美術。蒙太月曉得,再大的民間藝人也難以征服無知無畏的李春花。

頭天傍晚,村東頭老齊婆的兒子報來準信,說老齊婆大口大口吐血,還吐出六個字:“我要蒙家壽鞋。”死人是天大的事。人熱熱鬧鬧地來,想風風光光地走,凡人都有這個心思。

李春花大清早放了雞籠,以八級東風一般的速度跑到十八裏叉農家超市。春花既不會做鞋,也不會繡花。她是生產資料采購員,買好針線,肩背手扛往家趕,滿頭大汗地跑進家,抽了一桶井水,舀了半瓢灌進肚,然後洗了一把臉,這才聽見雞飛狗跳的吵鬧。

春花喊:“太月,一大早攆得雞飛狗跳,發神經!快把鞋幫打好漿,曬上,老齊婆點名要你的老壽鞋。”

蒙太月伸著腿踩雞子的腳,踩了十好幾下才踩住一隻小母雞,一把抹了它的脖子。

見小母雞在地上喪命,春花說:“你殺雞做什麼?它還在生蛋,你見鬼了,把蛋雞殺了?”

蒙太月捧起半碗雞血甕聲甕氣地說:“不殺隻雞贖罪,怎麼能給老齊婆做壽鞋?都是你養的下賤女兒害的。”

春花還嘴:“你養的女兒才下賤!”

罵得沒意思。這個“下賤女兒”是他們夫妻兩人於二十年前恩恩愛愛生下的,她就是在城裏學美術的蒙青。蒙太月不再應戰,提溜著雞在開水裏翻了幾下,瘦長的手指一點點煺去羽毛,那是穿針走線的手指。春花說:“我來,你去漿布。”

春花拉了幾下,蒙太月賭氣,春花乞求說:“你快去漿布,老齊婆快老了,今晚還得給她趕壽鞋。”

蒙太月還是固執地拔雞毛,春花又說:“你不要誤了正事。老齊婆要老,圈裏的大母豬要產仔,一群雞仔要出窩,忙過這陣,我就去把寶貝女兒捉回來。”

蒙太月攔住話,“什麼寶貝女兒?她就是個……”

春花不言聲。蒙太月端著小碗,四處噴灑雞血。做壽鞋的見不得髒東西,雞血是辟邪用的。

入夜,蒙太月躺著看屋頂,一片石灰粉的天,白茫茫的。天黑透,他才爬起來,神情肅穆地點上油燈,輕巧地打開抹著黑漆的大櫃子。櫃子吱了一聲,一股神秘的氣息小河般流淌開來。春花說那是死亡的味道,平日裏她不許開櫃,掛了一把銅鎖。蒙太月一樣樣拿出:鋥亮而泛著幽黑光芒的剪刀、濕水的刷子、生鏽的錐子、一把粗粗細細的鋼針,它們在斑駁陳舊的長條桌上,與蒙太月對視,心心相印。

蒙太月做殯葬壽鞋是有講究的。在西邊村頭,有小半畝小麥地,據說這塊地上的小麥打出的糨糊,黏而稠,亮而香。一般的壽鞋是用布縫的,底子墊上兩層,做個樣子,而蒙太月做壽鞋的布上過漿,做出來的鞋挺括,有型,有款,底子鋪著麻衣,針腳細密,像天上的星星,每一針都有軌跡。這軌跡是祖傳的,走三萬裏也不打腳。傳說到了晚上,漿曬好的布能發出噝噝的響聲,好像一朵花張揚地開放。

蒙太月做壽鞋前要洗浴。水是春花先燒好的,倒進院裏的桐油木盆。他脫幹淨,幹瘦的屁股蹲進盆裏,水漫出來,月亮也漫出來。他拈著油膩的毛巾在身體上橫搓豎搓,刷刷響,搓到皮膚暴出一條條潮紅印痕,像被死神抽過無數鞭子。

接著,發著銀色光芒的頂箍被蒙太月捧在手心。他捧著頂箍子走到桌前,坐下,伸出食指,虔誠地穿上。這手指便在油燈下泛出青色略帶微紅的光。他寂寞地穿針,翹起蘭花指,似有蘭花的幽香,乍開,散了滿屋。打開的花樣箱,已舊得沒原形。他看了幾眼,想尋找一點兒靈感。給老齊婆做雙什麼樣的壽鞋呢?

蒙太月做鞋會依故人的性格、秉性以及夢想縫製。如果不認識這位故人,他也不會貿然做鞋。他認真地在永世不再醒來的故人身邊坐上一時半刻,還會把死人的腳撫摸來撫摸去,好像在尋找著通向天堂的開關。蒙太月的壽鞋才有功道。

蒙太月的產量不高,卻名聲遠播。村主任來找過多次,要開發成品牌,辦布鞋廠,他拒絕了,說:“這鞋是我的心肝,哪裏有生產心肝的廠?”

蒙太月的壽鞋不講價,給多少拿多少,全在各人心。所以他一個月做一雙壽鞋隻相當於收了一百斤黃豆。這個賬是春花算的,底價。

蒙太月熟悉老齊婆,她一生愛好吹牛皮,養頭種豬就吹噓十八裏叉的母豬都是她家的“豬二奶”、“豬三奶”,依次類推。蒙太月認為老齊婆的鞋做得是最漂亮的、最燦爛的。

蒙太月想了幾分鍾,拿不定,又看看花樣箱,祖宗留下的鞋樣落滿蒼涼,就算那時候到省裏參展,拍電影,也沒舍得將這一盒寶貝貢獻出來。

蒙太月挑出幾個鞋樣。父親和祖父講過許多鞋樣的故事,每一個鞋樣都是一個生命創作出來的。蒙太月最先愛上的不是做鞋,而是鞋樣的故事。

記得父親的父親曾將他抱於膝上,指著這份鞋樣告訴他,這是祖宗們給皇宮裏的格格剪的壽鞋。祖輩流傳說,這位穿蒙家壽鞋的格格隻有十一歲,冰清玉潔,為了給格格縫製這雙壽鞋,蒙家所有嫁進來的女人全部賜死。隻有蒙家比天堂還幹淨,皇上才肯賞臉。這一賞臉,讓蒙家吃上幾百年壽鞋飯。

無從考證哪位格格穿著蒙家壽鞋趟過血水河,但從祖輩口口相傳的嚴肅和虔誠來看,這就是蒙家壽鞋的身價。

又說日偽時期,日本鬼子山田大佐的女兒病死了,鬼子憲兵隊也來索過壽鞋,蒙太月父親的爺爺在刺刀威逼下做成一雙仿格格壽鞋,是雙小壽鞋,女日本鬼子穿不進去。老爺爺連夜帶著家人坐馬車逃了三天三夜,逃到十八裏叉,才保住全家人性命,也保住了蒙家壽鞋。格格的壽鞋樣,是蒙家規格最高、最珍貴的鞋樣,從不外傳。

這些鞋樣的故事也在民間殯葬業流傳。蒙太月子承父業時,父親將這份鞋樣傳於他,隻有拿到這份鞋樣,才算蒙家壽鞋正宗傳人。後來,不少有錢有勢之人老了母親死了老婆或丟了女兒,來求這雙壽鞋樣子,蒙太月不給,說:“做這一行,就要配著人,配著天神地氣才可安心走好。”

有一次,來了個男人,扔一塊金磚在蒙太月現在這張桌子上,求格格的壽鞋。蒙太月頭都沒抬,生怕金磚髒他的手,用糊麵漿的棍子夾起金磚,說:“莫莫莫!隻要是命,有錢的、沒錢的,有勢的、沒勢的,在我手上都要畫等號。”

說不動蒙太月,那有錢人就來說服春花。春花把那金磚拿在手裏掂來掂去,眼放綠光。死亡是件忌諱事,冒犯不得,春花淚流滿麵,依依不舍地把金磚退了。晚上,春花哭了一夜,罵了一夜:“死人!你瞎了狗眼,連金磚都看不見!有錢的富死,沒錢的窮死,關我們屁事!”冷不防蒙太月一巴掌扇過來,說:“再多嘴,閻王接你去過年!”

蒙太月在油燈下苦思冥想:老齊婆要七朵蓮花,這鞋麵得寬泛點兒,還要蒙紅繡上花,這老妖精真會打算。

蒙紅的手,十八裏叉找不到第二雙,身為男兒,手卻細嫩如青蔥。他最愛在油燈下陪父親做壽鞋。父親的手在油燈下霜似的白,飛針走線時翻飛蘭花指,美若天仙。父親的聖潔、父親的端莊,令蒙紅仰望。春花不許蒙太月教他,說這行當給鬼打工,又不掙大錢,她的兒子應該做個貨郎。春花說不管用,蒙太月沒來得及正式帶蒙紅,蒙紅已經會做鞋了。蒙太月活著,蒙紅根本沒有機會給死人做壽鞋,蒙太月教他:“凡事心有敬畏。怕,不是敬畏;不怕,就沒得敬畏。”

蒙紅看父親做鞋,漸漸荒了功課,蒙太月不管。有一次,上灣村死了個小姑娘,蒙太月做壽鞋,黑麵的,搭配不好,蒙紅脫下小姑娘的鞋,三下五下繡了一朵粉荷花。從此,蒙紅的名聲傳出來。蒙太月的壽鞋,繡上蒙紅的荷花,機緣天成。蒙太月很安心。

蒙太月給老齊婆剪好鞋樣。打一輩子赤腳,幹一輩子農活,老齊婆的腳是又寬又平的,走路時才虎虎生風,她才豁達地喊出:“我要繡花鞋。”

這腳,是蒙太月最愛看的東西。村裏隔兩年要挖一次防洪排澇渠,男人們赤著腳,在泥裏踩來踩去。休息時,女人會送水,送湯,送餅。男人喝著糖水,排著坐,並著腳,這便是蒙太月最愜意的時候。他挨個兒看赤腳,隻需看一眼,這腳便刻在心裏,一生一世都抹不去。誰走了,意外的,壽終的,不用報尺碼,蒙太月隻問哪一次去挑過什麼渠,就清楚了。後來,隻要蒙太月去挑渠,沒有人敢打赤腳。再後來,村裏取消蒙太月的勞力,連工地也不讓他去了。更奇的是春花,死也不和他在一個盆裏洗腳,堅持二十年穿襪子睡覺。

蒙太月把紙鞋樣貼在漿好的黑布麵上,剪刀刷刷刷地劃破星光閃爍的黑夜,夜風東聞聞,西嗅嗅,像個好吃的婆娘。蒙紅一骨碌爬起來,興奮地說:“打鞭了,老齊婆死了!”

蒙太月在壽鞋上挽好最後一個結,兩根指頭帶著針頭的線,輕輕一扯,像拉斷一根琴弦,說:“老了,不是死了。”蒙紅吐舌嬉笑。果然,老齊婆的兒子旋風般跑來,“婆婆老了!”

老齊婆的壽鞋已擺在桌上,像兩條即將遠航的帆船,鞋幫挺括,有型有款,鞋麵開口很低,有些張揚。

按老齊婆遺言交代的,這雙精美的壽鞋隻能算個半成品,蒙紅還要繡上花。蒙太月不接客,也不送客,麵無表情地說:“睡了。”

蒙太月躺在春花身邊,油燈一跳一跳,春花眼睛瞪著,蒙太月說:“天亮就去找,我到城東,你到城西,一定要把那個小賤貨找回來,吊在後屋打三天!”

春花和蒙太月分頭要找的“小賤貨”就是他們的女兒蒙青。

一年前,春花的弟弟李國華帶回一個城裏女人。李國華前一個老婆死了,他仗著姐姐春花要蒙太月做一雙格格壽鞋,蒙太月不幹,兩家從此結下了怨。

李國華去城裏打工,在餐館炸臭幹子,認識了在美術學院做大鍋飯的廚娘黃千秋。黃千秋告訴他,她有後台,是美術學院的教授,叫王爾藍,大畫家,收她做了幹女兒。

黃千秋長得很一般,長條臉、尖屁股、圓規腳。她說自己年輕時做過畫家的模特兒,李國華的嘴巴驚得合不攏。她補充道:“是穿衣服的模特。”她後來改了行,王畫家教她畫過幾天畫,但是她沒有天分,也不勤奮,但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畫畫也是個老費錢的活兒。她就此投身美食行業,從年輕時的服務員幹到如今大鍋飯的廚娘。如果不是老了,離過兩次婚,就算從天上掉下來一萬次,這個學過藝術的女人,也砸不到李國華頭上。

李國華沒見過藝術家,見麵前站著一位過氣的模特兒,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城裏女人的水滑、冰涼,幽幽地沁著他的手心。黃千秋說:“你還真有點兒探索精神呢!”

李國華立即下決心將黃千秋娶回家,他隻有一個想法,在民間藝人蒙太月麵前出一口惡氣。

李國華閃電結婚,婚禮上他大聲宣布:“黃千秋是王大畫家的女兒,她的畫參加過群眾藝術展。”眾鄉親一陣喧嘩,雞骨頭嚼得滿地,從此十八裏叉就不止蒙太月一個藝術家。鄉親們第一次將他們的藝術家分出檔次:李國華的黃千秋算正宗,獲藝術家稱號;蒙太月隻是民間藝人,藝人與藝術隔了一千座大山。

蒙太月失去好聲名,並不氣餒,依然一心一意做壽鞋,點著小油燈,神聖如祀奉一般。可是,隨著蒙太月藝術家稱號的喪失,蒙太月的壽鞋也受了連累,隨行就市,一百斤黃豆的標準已達不到。這並不影響蒙太月和著心血製作壽鞋。可是春花的心被貓抓了,第一名被三手女人搶走,這女人還算自己的弟媳婦,相當於內訌。春花苦悶得要死,對蒙太月說:“我們去北京提灰桶。”蒙太月答:“去屁!”又說:“去溫州做皮鞋。”蒙太月答:“屁去!”春花叫囂:“去北京布鞋廠當大師傅。”蒙太月說:“我扒著門檻兒死。”

春花的目光隻得停留在女兒蒙青身上。

蒙青已經二十歲,身高一米七,像剛從湖裏抽出來的嫩藕。蒙青小時候愛畫畫,她的雞畫得好。有一年,小蒙青去鄉裏參加繪畫比賽,她畫的大公雞獲一等獎。有一位穿著水滑、梳包菜頭的老師問她:“你還能畫什麼?畫給我看看。”蒙青說:“老師,我隻會畫雞。”老師“哦”了一聲,說:“畫雞也可以成名,齊白石畫蝦,徐悲鴻畫馬,蒙青畫雞。一樣有出息。”

蒙青回家把話學給母親聽,春花把沒有來得及引火的雞畫,獎狀一樣貼在堂屋。雞在一夜之間成為她們母女的希望,看得見,摸得著。母女倆深受鼓舞,蒙青日日畫雞,春花加緊養雞,想畫活的,捉隻活的;想畫死的,殺了畫,一片歡騰。

蒙太月說:“畫雞肯定當不了藝術家。”春花就開罵:“幹殼子,你嫉妒!你值個雞爪子。”

蒙太月管不起就不管,反正他的桌前坐著蒙紅,眼巴巴愛著壽鞋。後來蒙青中考慘敗,母女倆才翻然醒悟,僅會畫雞是沒有出路的。

蒙青回家哭了幾天,不吃不喝,春花殺了雞,燉好湯安慰女兒:“再不畫雞了,我們把全院的雞殺個幹淨,把全村的雞都殺了。”

話是這麼說,春花的心揪得比蒙青更痛,對天發誓:“包菜頭,莫讓我碰到你,否則我用鞋底磕你腦袋。”

蒙太月說:“去給蒙青買個高中讀,多讀點兒書,到嫁人時,價碼高一點兒。”春花罵:“你賣姑娘啊!樣樣隻考二十分,賣個雞屁股!”

學校開了學,蒙青整天哭哭啼啼,叫人不得安生。春花以一雙免費的壽鞋,托一個故人的親戚,為她聯係上一所職業高中,那裏有個美術班。蒙青喜出望外。

蒙青開始正規地學習美術,可是,她已經形成自己的思維定式,想畫就畫,隨心所欲。她畫的雞被教美術的錢老師貶得一錢不值。這天,蒙青勇敢地站起來,說:“錢老師,你畫了一隻死雞。”錢老師的眼珠子都掉出來了。以後,隻要錢老師上課,蒙青就得罰站。依她畫雞的經驗,和錢老師講的理論隔了十萬八千裏。蒙青認為,他們之中必定有一個人是錯的。她與錢老師鬥,錢老師是強勢,但蒙青屢敗屢鬥。

教師節學校放假,蒙青回家了。正好頭天晚上,鄰村的老村長老了,來請了一雙壽鞋。蒙太月誠心誠意做了一個晚上,天麻麻亮才睡下,沒想到蒙青一大早溜進家門,見新做的壽鞋,二話不說偷走了。

蒙青買來彩紙,方方正正包好,將這殯葬鞋送給屢鬥屢勝的錢老師。正是教師節,錢老師喜滋滋拆開禮物,差點兒氣歪了鼻子。

可惜這精美的藝術品,蒙青不曉得憐愛,當做報複工具,錢老師氣極生恨,竟也不認得。錢老師當下去廟裏求來幾道符,壽鞋也燒成了灰。不久,蒙青被學校開除。

蒙太月落了壽鞋,大病一場,去鄉衛生院掛了幾天幾夜吊瓶,方才好轉。春花說:“你真舍得送禮,蒙家的壽鞋是無價之寶,你送給那個畫死雞的!他配嗎?呸!”

這樣,春花與蒙太月達成一致,隻要有機會,一定要給蒙青鋪一條藝術之路。

幾年裏,蒙太月沒找著機會。蒙青一直孜孜不倦,畫雞不斷。她是被開除回家的,村裏人都看她不起。春花也悶著一口氣,帶著蒙青趕集賣雞畫,鄉親們直撇嘴,雞也能算畫?

就在這個時候,春花的弟弟李國華娶回教授畫家的幹女兒黃千秋。春花的心思立即活絡了,托黃千秋把蒙青畫的雞帶給教授畫家指正指正,說不定教授心裏一熱,收蒙青為徒也是可能的呀!

李國華為了報複那一次蒙太月對他的怠慢,囑咐黃千秋一定要辦成這件事,隻有辦成這事,蒙太月才會在他麵前低下藝術大師般高貴的腦袋。

黃千秋一手拿著蒙青的雞畫,一手提著春花捉的活雞去找畫家王爾藍。其實,黃千秋就是王畫家從前的保姆。王畫家的老母親癱瘓在床時,一直請黃千秋照顧,老人去世時走得急,家裏沒有親人,是黃千秋送的終。就這樣,黃千秋成了王畫家的恩人。為了報恩,王畫家收她為義女,介紹她到學院食堂幫廚。其他的學畫畫之類的,都是黃千秋給自己臉上貼的金。

黃千秋送來的活雞,畫家沒有收,說血脂高,吃不得,看在感恩的麵上,翻看了幾幅,象征性地評了一下,說的都是好話。黃千秋信以為真,不知深淺地提出收蒙青為學生,王畫家嘟噥:“研究生都帶不過來,哪裏還有時間帶她?就算雞畫得有點兒像雞,美術又不是畫畫。”

黃千秋夾著畫怏怏回來。 事沒辦成,李國華已經在蒙太月麵前誇下海口,下不來台麵。黃千秋就想出叫蒙太月去送錢,說她在幹爹家裏住的時候(其實就是當保姆的時候),經常看見有人往畫家家裏送錢,有的要考研究生,有的想獲獎,有的想評職稱。總之,她異常神秘地向李國華推出一個詞叫“潛規則”,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意思是說,就是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人……”李國華沉下臉:“蒙青是姐姐的女兒,我和蒙太月有怨,但害不得蒙青。我們隻能出錢。”黃千秋連說:“知道知道,你外甥女就是我外甥女。”

李國華把話捎給姐姐春花,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人,要不就拉倒。蒙青在一邊聽到後驚喜萬分:“媽,出人,是不是叫我去他家做保姆呀?我要去!”春花嘴裏蹦出兩個字:“屁話!”春花牙一咬,從存折上把蒙太月近幾年做壽鞋攢的錢全取出來,出錢,拚他娘的一口氣!

春花帶著蒙太月一起去了王畫家的家。春花提著鱷魚商標鏽成鐵屑的黑皮包,包裏裝著八千元錢。她右手緊緊護著包,命令蒙太月務必走在她左邊,不讓人靠近她的皮包。蒙太月去見教授,刻意穿了一身新衣服,黑色的對襟衫、寬褲腿,像從墳頭裏扒出來的老學究,背著手,昂著頭,提著氣。春花揣著錢,蒙太月揣著心,一顆心加一遝錢也辦不好這事,那是老天不幫忙。

踏進教授家,黃千秋先到,她主人樣招呼著。教授的客廳裏掛著紮黑紗的女人相片,看來教授死了老婆。教授沒起身,半睡在竹木躺椅上,眼微張,嘴微閉,赤著一雙腳,瘦長瘦長的,一隻往左倒,一隻向右歪,特頹廢。春花像幾天沒食、餓得直不起腰的果子狸,可憐兮兮地呆坐在教授對麵的沙發上。蒙太月也在黃千秋的引導下落座一旁,並著腿,吃力做出異常在乎的樣子,在畫家臉上、身上尋找突破口。突然,他的眼睛睃到教授的腳,像侵略者從碉堡裏探出火焰槍,即刻噴出兩把火紅的火焰,灼灼傷人。教授的瘦腳不知,左邊和右邊交換一下歪倒的方向,這刹那間的換動,刺出一根鋼針,捅穿他的心。他怔怔地盯著教授的腳,春花和王畫家談著蒙青,春花拿出錢,放在茶幾上,王畫家不要錢,不爽地塞給黃千秋。春花使眼色叫蒙太月開口,男人說句好話重一些。可是蒙太月癡癡地望著畫家的腳,畫家的腳趾頭在塞錢給黃千秋時動了幾下,像一群小精靈跳了半曲舞蹈。兩邊推來讓去,畫家有點兒煩,欠起身子,那腳也拖到竹椅下麵,頃刻間就要鑽進拖鞋。蒙太月急喊:“慢!”隻見蒙太月將駝背撲過去,把畫家的腳輕輕抱上竹椅。畫家剛開始有點兒驚奇,茫然地看著駝背,輕淺地感覺有一片柔美的手指,撫過他的雙腳,軟得如蚯蚓爬過,如昆蟲散步,過電一樣,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托起來,通體舒暢。畫家驚歎:“真是百年一遇的好手!” 蒙太月很專注,什麼都聽不見,癡癡撫摸著,自言自語:“真是百年一遇的好腳!”給這雙腳做壽鞋,才是民間藝術家的享受。蒙太月扳開畫家的腳趾頭,腳麵上青筋隱現,隱一點兒好,半含嬌羞,這才是上等的腳。蒙太月忘了凡塵,像在簸箕上清點活潑可愛的小雞娃,一隻隻扒著腳趾頭,扒了整整十三回,數了整整十三隻,左邊六隻,右邊七隻。隻記得祖先們講過十二隻的,十四隻的,蒙太月有幸遇到天生十三隻腳趾,這要寫進蒙家壽鞋曆史,他終於超越祖宗了。

畫家見過大世麵,沒有動,像處女的初夜,又想又怕。蒙太月把畫家的腳撫摸一陣,雙手捧起來,順著腳的曲線上下繞幾個來回。畫家閉上雙眼,十分享受。蒙太月的臉色好神聖,激動得差點兒說出一句“我給您做雙壽鞋吧”。但蒙太月祖上有規矩,不給活人做壽鞋。畫家剛做六十大壽,臉色紅潤,精神百倍,老農民長成他這樣,挑一百斤擔子不喘氣,這不是咒他早死嘛!沒有職業道德。蒙太月死死把這句話咬在舌頭裏。

蒙太月的心怦怦亂跳,如果不是領口收得緊,恐怕心髒已經跳出來了。他壓製著激動,沉吟著,舍不下,放不開,像捧著千年奇寶。春花暗地踢了他一腳,蒙太月才從愣怔中醒過來。畫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是做壽鞋的……老蒙家的?”

蒙太月文縐縐答:“正是。”

畫家眼放光彩:“久仰!久仰!蒙青是您的女兒,我收我收!我求您賜一雙壽鞋,可否?”

蒙太月聽此言悲喜交集,咬在舌尖的那句話差點兒拱出來,他問:“誰……老了?”

王畫家像打了針興奮劑,說:“沒有。我要收藏,真正的民間藝術品啊,我要收藏!”

春花連說:“好好好!”一百斤黃豆換個畫家,值得多!她向蒙太月使眼色,蒙太月的臉沉得像剛淬火的鐵疙瘩,搖搖頭,把那句咬在舌尖的話吞進肚,說:“蒙家壽鞋不給活人做。”

畫家眼珠瞪得如牛蛋,說:“我知道,隻有你手上做的時候才有,世上隻有一雙。可以看到,不能擁有。要不然怎麼叫寶貴呢?世上沒有流傳,才是可惜。我見過一麵,終生念想。藝術品啊!難得!難得!”

蒙太月說:“蒙家壽鞋隻有兩個去處,一個進棺材,一個用火葬,不可活生生地留在陽間,那是催命。這事,祖上口口相傳,萬萬不可。”

王畫家聽言不放棄:“蒙先生,先祖父去世時也托人請了您的壽鞋,出殯時,先祖父穿上請的鞋,臉含笑,身發軟,火化前我無意間碰了先祖父的壽鞋,一碰那鞋就吱吱地響,像歌聲。您提條件吧,盡管提,我應。”

蒙太月擺擺手,站起身,擲地有聲,說:“學畫的事就算了!”

蒙太月往外走,春花也拉不住。王畫家趿著鞋子跟上去,一路好說歹說,一直把蒙太月說到車站,一直說到車開動。春花氣得兩眼淚汪汪。蒙太月抱拳作揖:“說破天,也是千金不換。”

原來是求畫家去的,卻成了畫家求蒙太月,以前覺得畫家不好求,沒想到蒙太月更不好求。黃千秋氣得咬碎銀牙,和李國華找上蒙太月的門,當眾揚言,就算死了打赤腳走夜路,也不認這個臭姐夫。蒙太月還擊:“黃千秋,陽間竟有你這樣的爛女人!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人!我呸!”

兩家人把親情連根拔起,斷絕往來。

二十歲的蒙青像剛剛抽穗的小麥兒,清香撲麵。黃千秋與李國華在水華街上租著房,半夜裏小雨淅瀝,聽到敲門聲打開一看,竟是淋得透濕的蒙青。蒙青開門見山地說:“我叛變了!”

黃千秋本不想讓叛徒進門,可李國華見到落湯雞一樣的外甥女,心立刻軟了,真是打斷骨頭連著肉,把蒙青攬進屋來。蒙青說:“舅舅,我不回去了,我要學畫畫,我給新舅娘做女兒。”

黃千秋咯咯笑,女大不由娘,蒙太月再狠,也狠不過蒙青。得對蒙青可心招呼著,這相當於拽扯蒙太月的腸子,叫他割心切肺地痛,很過癮。

過了幾天,蒙太月才知道蒙青反叛的消息,很是傷心,破天荒頭一次開口罵春花:“你他媽的,沒骨氣的東西!”

春花沒敢吭聲,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送錢人家不要,要的壽鞋又不給,黃千秋早把招呼打在前頭,有錢的送錢,沒錢的送人。為學畫,這蒙青八成自覺地送人去了。

蒙太月趕緊派春花去水華街上找蒙青,下了一道死命令,要將蒙青叫回家,拖回家,捆回家,他要把女兒吊起來打三天。春花連夜請了小三輪,三顛兩簸到了水華街。蒙青和黃千秋正在吃李國華炸的臭幹子,見到春花,蒙青沒躲,大義凜然地在臭幹子上蘸了一把辣椒,辣得嗬嗬響。沒有蒙太月在場,親姐弟自然解了深仇大恨,春花喝下弟弟端來的橘子水。黃千秋說:“蒙太月真不知好歹,我幹爹都求他了,還翹尾巴,真是作惡!”

“你!”春花回黃千秋,“屁話!你長尾巴,你才作惡!”

李國華來勸,越勸春花越是罵得狠,“你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在這裏說話……”黃千秋叫:“蒙青,你現在跟你媽從我家裏滾出去!”

蒙青站著沒動,嚇得臉慘白。黃千秋又重複一遍,李國華想勸,剛邁上前半步,黃千秋一腳踢過去,叫:“你也滾!”大家都被黃千秋的大義滅親嚇住了。黃千秋握著蒙青的生死大權,蒙青即刻作出生死抉擇,說:“媽,我不會跟你走的。我要跟王教授學畫,他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春花一腳甩落鞋,抓起來,撲上去,揪住蒙青的頭發,好比瞎子逮婆娘,逮著就是一陣鞋底亂打,啪啪啪!蒙青不強,頑強承受著,先用背抵擋,後來索性豁了出去,將臉對著母親的鞋板,讓她抽,抽痛好過些,不再阻攔就行。春花見打不服,就撿了另一隻鞋,雙鞋上陣,劈頭蓋臉地打。蒙青像江姐似的,死也不肯低頭。最後在春花的鞋板底下,蒙青用一句話繳了春花的械,她說:“我生來就是畫家,就是就是!”

春花的鞋板舉在半空,久久不知落往何處。黃千秋冷笑著,春花幹脆使老勁一扔,鞋飛了。她赤著腳,踩著黑夜憤憤地回鄉了。

春花氣衝衝顛進家門。蒙太月坐在禾場上眼巴巴望著,見叛女沒有押回來,準備罵人,卻見春花奔進屋,抓起農藥瓶,揭開瓶蓋就要灌。蒙太月撲上去,抓住春花的藥瓶子。春花不放手,叫嚷著:“死你的先人哪,他要壽鞋,你就給他,他要死是他的事。你把蒙青逼去送人,送給那個糟老頭子,我不死在她前頭,留著命叫人罵,叫人賤哪……”

蒙太月大聲問:“是不是送了……”

春花繼續罵:“你翹尾巴,你作惡啊!”

兩人繼續爭搶農藥,藥汁兒灑出來,濃烈的氣味浸了滿屋。這是劇毒農藥,上等的高科技殺蟲劑,開不得玩笑。蒙太月搶過農藥瓶,春花死不成便罵得更難聽:“你的先人作了惡,才叫你女兒落得這個下場,為了畫個雞,去做雞……”

蒙太月一怒之下,想也沒想,舉起藥瓶子,一仰脖子往下灌,咕嚕一聲,吞了。春花立刻止住罵,扒開蒙太月的嘴巴,“藥咧!藥咧!”

春花的叫喊撕碎黑夜,蒙太月隻覺萬箭穿心,胸口火燒火燎,痛得齜牙咧嘴。蒙紅從西廂房跑過來,原本支撐著的蒙太月,一見蒙紅便悲壯地倒了,兩眼翻白,說:“兒啊,我快死了,蒙家壽鞋就交給你了!那雙格格壽鞋樣……”話沒說完就暈了。

蒙紅和春花使勁地搖,蒙太月被搖醒了。他拚命地吸住一口氣,振奮精神繼續留遺言:“給我做一雙壽鞋,要上好的,會唱歌的,見了你爺爺,他聽到歌聲,才會相信,家有傳人哪!”蒙紅的眼淚雨一樣滴答,蒙太月手一鬆,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