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娜,麗娜——”計時策的心比挨重錘敲擊還難受,眼淚也掉了下來,“別說了,別說了,等你好了,我一定彌補,統統彌補欠下你的感情債。”

“時策呀,來不及了,我也不需要了。但是,有一點,如果真的世上所有大官的老婆都這麼當,我能轉世再做女人時,說什麼也不嫁大官了。”說到這裏,她反倒沒有眼淚了。

計時策有點兒吃不住勁了,他這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感情世界這麼豐富,這麼剛強。他極力尋求解脫尷尬的話題:“麗娜,我也不是不講感情呀!你數數吧,咱們家屬你那一邊,我這一邊,有多少當官的?”

“要不說這,我還不生氣,”麗娜振振有詞,仿佛不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似的,“我最清楚,這些親屬中除了秀娜是我約來的,幾乎沒有一個踏過咱家的家門。有多少來看看我的?對了,你是他們的市長呀!”

“其實,我心裏都有他們!”計時策似乎覺得很委屈,“沒有我,也沒有他們的今天。”

麗娜說:“那倒是,可是他們並不感謝你呀,背後還罵你——”

計時策渾身生發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鼻子發酸,心裏發皺,眼眶濕了,嗓眼憋塞——比起羅平凡就職演說的刺激,比起李迎春的挑戰,比起決定挪用蓋辦公樓先斬後奏的無視——種種種種,也沒有麗娜一席話在他心裏引起這般轟隆隆的震撼。在這個骨瘦如柴、目光幹澀無神、不久於人世的女人麵前,計時策一下子覺得矮小了不少。不知為什麼,腦海裏現出了也不知在哪部什麼外國愛情片子裏看到的那個鏡頭,愛神把一個負心於愛情的男子緊緊地釘在十字架上。

在犀利的語言麵前,在事實麵前,計時策無地自容,雙手緊握著麗娜的手說:“麗娜,我曾有個想法,我繁忙工作這幾年,妻子為我獻身,等退休了,無官一身輕了,我就給你當一名小卒,買菜、做飯,你說咋的就咋的——看來,太理想主義了,太不理解女人的感情了——麗娜,你諒解我吧,你會好的,欠你的感情債,我會加倍償還——”

“時策,我理解你,隻要我設身處地為你想想時,我就理解你了。”麗娜說,“這話,我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和你說的,不說出來的話,我心裏像有塊病,憋了多少年了。”她喘口氣,讓計時策擦完額上一片細碎的汗珠說,“我剛才的話你沒回答,我是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了,此時想什麼呢?在我心裏什麼最留戀呢?我知道,小林掙了不少錢,我不留戀這些,財物是有價之寶,丟了、失去了可以再賺回來,唯有感情這無影的東西,一旦失去,很難得到,得到也是有缺不圓,財物呢,丟時多大,得回多少還是多大——”

計時策突然覺得,現在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妻子,了解了她的為人,了解了她的品格和風範。他懺悔了。妻子的真情沒有換來自己的真情,官氣吞噬了夫妻真情,妻子的話能打動自己,世間大概唯有這感情是最珍貴、最讓人留戀的。以前真不理解,一個人要訣別人世時,果真大多數是想誰,想看看誰,這都是在呼喚。很少有人臨終時要求,我看看家裏的存折,我看看什麼地方還有一幢房子。啊,珍貴的感情!

計時策醒悟了,官場上多少手握手,多少杯碰杯,有多少是真情呢?好像假的太多,親眼見到過多少,那些離退的市長、書記大概會有更真切的體會。在位時,那些獻忠心的,那些圍前擁後的笑臉,有多少是從心裏流露出來的呢?是不是都是從臉皮底下擠出來的呢?是啊,現在我是市長,一旦被羅平凡擠掉,或到退休下崗,我到哪裏去尋找真正的感情呢?第一去處當然應該是妻子兒女。

“麗娜——”計時策第一次失聲落淚,“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的真情啊——”

伴著他的哭泣,秀娜在廚房喊:“姐夫,飯好了,你來吃吧,我給姐姐端過去。”

計時策偷偷擦掉眼淚,離開了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