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娜在廚房忙乎著做飯。

“時策,”麗娜見計時策坐到了自己身邊,努力睜大眼睛陌生的樣子瞧著他,有氣無力地歇歇停停,斷斷續續地說,“這幾天哪,我在想個問題,想了很多很多——”

麗娜歇歇接著說:“你是市長,我是市長的妻子。我倆兩小無猜,戀愛時,包括結婚後多少次手牽手跑進樹林踏青、采花,多少次肩並肩去商店,你就幫我挑衣服。有一次,我選的裙子你看不中,你選了一件我卻看不中,最後,我還是決定買了你看中的那件,雖然樣式、顏色不順我心意,那感情可順我心意。我一穿上,心裏就覺得很舒心,因為,你是用我勸你戒煙省下來的錢給我買的——”

計時策也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瞧著麗娜說:“麗娜,你慢點說——”

“最使我難忘、心裏最感動的是生小林坐月子。我真沒想到,你的心那麼細,那麼會體貼你的妻子。”麗娜說著,一對淚珠兒湧了出來。計時策急忙給擦了擦,勸她不要激動,慢慢說。她停停,喘了幾大口粗氣,接著說:“我生下小林那天起,你一直給我燒洗腳水,漱口刷牙,燒完以後,還要放上溫度計,熱了兌涼的,涼了兌熱的,準確無誤得正好是三十六點五度,才讓我洗臉,洗腳,刷牙漱口。我問,時策呀,怎麼這麼機械?你說,是在一本什麼醫學雜誌上看到的,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時最怕著涼,一著涼坐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這三十六點五度正好是你的體溫。我開玩笑地說,也正好是你的體溫。你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我簡直是個詩人,說話真有詩意。你緊緊抱著我親了又親,親不夠似的,足足半個小時——”

經這一提醒,計時策也曆曆在目,點頭笑了笑。

“那時候,你不過是剛進市政府機關的普通工作人員,我不過是一個中學的普通老師。”麗娜說著,又有點兒激動了,但忍住了,“你看到我傍晚身上沾有粉筆末回來,晚上還要伏在燈下批作業,心疼地對我說,麗娜,我要當大官,第一件事就是給你換換工作;當教師是神聖,可你太累了,我真心疼。我當時感動得掉下了眼淚,當然你不知道,我怕你不了解我這眼淚。那年,我被評為全市的優秀教師,家外有人尊重我,家裏有人心疼我,我曾經寫了一篇日記,題目叫:我是最幸福的人。”

計時策笑笑:“我怎麼沒見過?”

“我沒讓你看。”麗娜說,“當時,我在想,同時也寫在了那篇日記裏,我一定要用更真摯、更深厚的感情去償還你對我的感情。”

計時策點了點頭。

“之後,我就努力償還著,特別是自從你當上處級幹部,當上市長,又代理書記以後,我覺得不僅償還夠了,而且有餘了——”

計時策說:“麗娜,別說了,我明白,我欠你的又很多很多了——”他這倒是心裏話,當了市長以後,麗娜話裏話外說過,時策呀,你在外邊是市長,在家裏也是市長。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麗娜喘口氣,一閉眼睛又睜開,“時策,你知道嗎?一個人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

計時策的眼圈濕了,他緊緊握著麗娜的手,嗓子裏像堵著什麼軟綿綿的東西:“麗娜,你不能那麼想,你會好的——”

“別安慰我了,我心裏清楚。”麗娜說,“時策,我本不想說的,後來又考慮,還是說說吧,我不想帶著這份複雜的心事離開你們。”

計時策仍握著麗娜的手,點了點頭。此時,他真猜不出來妻子想說什麼。

麗娜終於下決心說出了多少天想說又不想說的話:“時策呀,這些年我有種感覺,你當的官越大,我們越高興,可活得越謹慎,越受拘束。你不是這個家妻子的丈夫,也不是孩子的爸爸,而是我們的市長。”

“麗娜,麗娜,”計時策伏下身子,“你怎麼這麼說呢?啊?”

麗娜緊緊閉上眼睛說:“你當市長以後,我故意說,時策,你不是說過,等當大官要給我換換工作嗎?你說,麗娜,當個人民教師這不是很光榮嗎,咱們幹部家屬,可不能帶這個頭呀。其實呢,我是在說閑話,我很熱愛自己的工作,舍不得離開學校、教室和孩子。昨天,校長領著各年級學生代表來看我,給我獻花、獻辭,我得到了一生最大的滿足。”

計時策啞了。麗娜接著說:“我白天上班,還要做飯洗衣,提出想雇個保姆,你說,可不能貪圖安逸呀,這是剝削階級的行為和思想;我的同事、左鄰右舍來到這裏幫著幹點啥,你就說,他們是在聯絡感情,有事要相求,讓我辭掉;家裏一來官場上的人,其實,我和小林本來就要回避,你就先開口,快都到一邊去,別參政。時策,你知道嗎?”她睜眼時,淚水湧出了眼角,深深地歎氣說:“外人看著,我這個市長的太太多麼享福,多麼有身價,實質上他們哪裏知道,我活得多麼累,多麼拘束,多麼小心,我總算快挨到頭了——”說著閉上眼睛,淚水漣漣起來,嘴抽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