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商務舊話(1 / 3)

正好一百年前,一八九七年二月青浦人夏瑞芳和他妻子的哥哥鮑鹹恩、鮑鹹昌在上海江西路德昌裏租了兩間房子,開了一家小小的印刷工廠,取名“商務印書館”,英文名字是“Commer-cial Press”。後來印在書後麵的商標就是“CP”兩個字母,中間加一個圓形的“商”字,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口沒有底托的玻璃酒杯,這個商標大約一直用到五十年代初,現在北京商務的書後麵不印這個商標了。現在香港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把這個商標改成中國化了,不用英文字母“CP”,改用“印”字美術化寫法,像一本展開的書,也很好玩。商務印書館初創時,原始資本據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說是“最先以三千元資本開設在北京路的時候……”另據章錫琛氏《漫談商務印書館》文中雲:“當時是合夥組織,資本共四千元。”這兩種說法,比較可信的是章的說法。因包是隨筆記自己的回憶,雖與商務有一定關係,但沒有章錫琛先生深。章是商務老職工,又是專門回憶商務的文章,自然比較可靠些。不過不管三千也好,四千也好,都是一個小數目,而在十五六年之後,商務董事會登報通知股東,已增資為二百萬元了。但是就在這時,原創辦人夏瑞芳遇刺身亡了。查《鄭孝胥日記》,民國三年臘月十二記雲:“收回日股已於昨日簽字,付二十七萬餘兩,擬於正月三十一號開臨時股東會。”十五日又記雲:“夢旦約晚飯……至寶山路夢旦新宅,甫坐進食,有走報者曰:‘夏瑞芳於發行所登車時,被人暗擊,中二槍,已入仁濟醫院。’夢旦、拔可先行,餘亦繼至,知夏已歿,獲凶手一人。此即黨人複閘北搜扣軍火之仇也,眾議,夏卒,公司鎮靜如常,菊生宜避之,餘與菊生同出,乘電車送至長吉裏乃返。”

民國三年臘月,正是一九一四年一月。鄭氏日記所記夏被刺事甚確。所記其他人為高夢旦、李拔可及鄭本人,當時都是商務印書館董事會的成員,鄭是主席。夏為人如何,又怎麼被刺呢?還得簡單從頭說起。夏字粹方,青浦貧家子弟,幼時其母在一外國牧師家做保姆,他隨母去牧師家,牧師見其勇敢伶俐,很歡喜他,便送他到長老會清心堂小學讀書,在校又與寧波人鮑氏兄弟要好。畢業後學習英文排字,這就奠定了他們辦印刷廠的基礎。商務初辦,因為他們都是教會學堂畢業的,都通英語,就靠印英語課本《華英初階》、《華英進階》等書,銷路很好,營業蒸蒸日上。但隻是英文不行,必須還有高級的中文人才,才能辦好印書館。中文人才來了,“戊戌政變”失敗後,張元濟先生由京到滬,認識了夏瑞芳,夏請這位精通英文的名翰林審閱譯稿,才發現他那些請譯書院中人譯的稿件錯誤百出,這樣才合作擴大商務規模,改為股份有限公司,共五萬銀元,原發起人占七成,三萬五千元,另招一萬五千元。張元濟先生便成了商務股東,出任總編輯、編譯所長等職,終生服務於商務印書館,使之成為中國百年來成績最輝煌的第一家出版企業。

夏瑞芳極有經營眼光和氣魄,很早就辦了編譯所,但他要請學貫中西的專家擔任所長,請教張元濟先生,張先應盛宣懷聘為南洋公學譯書院長,曾薦蔡元培先生擔任,但蔡不久因蘇報案離開上海,所長便直接由張擔任。張原在南洋公學,月俸隻一百兩。到商務任編譯所長,夏奉以月薪三百五十銀元。張就任後,整頓健全編譯所,聘高夢旦為國文部主任,杜亞泉為理化數學部主任。當時庚子之後,各地推行新政,紛紛成立學校,教科書就成了商務印書館的主要財源了。自然,這中間也不乏競爭者,早期的文淵書局、文明書局,後來的世界書局、開明書店,都是以出版教科書與商務展開過競爭的小書局。但是最大的競爭者,則是原商務印書館擔任過出版部長的陸費逵,離開商務,外出組織了中華書局,成為商務的主要對手,一直競爭到解放前後。陸費逵為什麼能離商務,另組中華而獲得成功呢?還得從商務一度中日合資說起。庚子後光緒末年,有日本出版商來上海謀發展,夏怕他們日後成為勁敵,便提議合營,日人看商務前途遠大,也便欣然同意,議定資本二十萬元,中日各半,引進新設備技術,並請日本文部省卸職的漢學家編教科書,編定一套《最新教科書》,正遇清末新定學製,這套教科書便被廣泛采用。商務業務蒸蒸日上,設立漢口發行所,在北京收購直隸官書局,成立京華印書局,在虎坊橋蓋大樓,在琉璃廠西街蓋北京發行所,這在宣統年間都已分別成立了。當時商務印書館、京華印書局,是這一帶唯一的高樓,直到八十年代都還在。但在此後不久,即遇上辛亥革命,民國成立。商務原編教材,封麵印著黃龍旗,已失時效。陸費逵有遠見,武昌起義,他就預見民國革命會成功,便暗中約人編書。其時正遇夏瑞芳投資失敗,各省彙兌不通,商務一時出現經濟危機。陸費逵便籌集資金,約會商務老同事,在一九一二年元旦,中華民國開國之日,也是中華書局成立之時,且在春季開學前,及時推出《中華新教科書》,一下成為商務勁敵。商務不甘落後,積極組織編撰《共和國新教科書》,還是成為民國初年的主要教材。其時中華大登“中國人須用中國人教科書”的巨幅廣告。而商務有日本人資金,這就很傷腦筋,這就想要收回日本人股權。日人因利之所在,也不肯輕易放棄,因而雙方談判,甚費周張,《鄭孝胥日記》中有詳細記錄。民國二年七月十四記雲:“印書館與中華書局爭售教科書,登報互底。”八月初十記雲:“夏瑞芳將同長尾赴東京議購日本股票。”十一日記雲:“至印書館,菊生憤憤言:日人太無理,非收回日股不可。”十月十五記雲:“赴印書館董事會,商收回日本股四十萬,分四期付款。”十二月初七日記雲:“晚,赴印書館董事會,議收回日本股票事,總價五十四萬餘元,先付一半,餘以六個月為限。”日本人十萬元資本,十來年間,便成了五十四萬元,所以章錫琛文章說:“忍受極大的犧牲了。”而正在收回日股之際,夏忽遇刺,卻是另有原因。武昌起義,陳其美領導光複上海,自任都督,二次革命,陳又響應。其時閘北寶山路一帶,是商務編譯所、印刷廠、宿舍集中的地方,而又是中國人管理的地方,一有戰爭,就在這裏打。夏為保全商務安全,聯合其他廠請租界中的帝國主義武裝萬國商團來閘北出入口處布防,陳的武力不能從南市迂回到閘北,陳向商務借軍費也遭拒絕,因此恨夏,先向夏發出警告,繼之擊死。《鄭孝胥日記》民國三年所記此事前因後果頗詳,不一一征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