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看到鍾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將全本細細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這畜生敢在虎頭上做窠麼?也罷。憑著我李林甫,一定要你這廝的驢頭下來,教他也曉得我弄權宰相的手段。”
楊國忠看了本,心裏想一想,一來妹子虢國夫人曾為鍾景期諄諄托付,稽(qǐ,音啟)首——古時一種跪拜禮。叩頭到地。是九拜中最恭敬者。瀆(dú,音獨)亂——擾亂,叛亂,儉(xiān,音先)壬——巧言諂媚、行為卑鄙的人。
教我好生照顧;二來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總攬,不看國忠在眼裏,所以也有些怪他。
如今見他發怒,就解勸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這輕躁狂生,摭拾浮言,不過是沽名釣譽,否則必為人指使。若殺了他,惡名歸於太師,美名歸於鍾景期了。以我愚見,不若置之不問,反見李老先生的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楊老先生,你平日間也是最怪別人說長道短的,今日見他本上隻說我,不說你,所以你就講出這等不擔斤兩的話兒。我隻怕唇亡齒寒,他既會劾我,難道獨不會劾你。況且他本內的‘腹心暗結於掖庭’這句話,分明道是祿山出入宮闈的事,連令妹娘娘也隱隱詆毀在內了。”
這幾句話,說得楊國忠低首無言,羞慚滿麵,作別先去了。
李林甫便將本兒票擬停當,進呈明皇禦覽。
原來高力士、楊貴妃都曾受虢國夫人的囑托,也在明皇麵前極力救解,以此鍾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聖旨:鍾景期新進書生,輒敢詆毀元宰親臣,好生可惡。本應重處,姑念新科榜首,著謫降外任,該部知道。
旨意下了,銓部逢迎李林甫,尋個極險極苦的地方來檢補,將鍾景期降授四川石泉堡司戶。
報到景期寓所,景期不勝惱怒。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緣,一發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與虢國夫人再會一麵,訴一番苦情。誰想李林甫、安祿山差人到寓所來,立時趕逐出京,不許一刻停留。那些長隨伺候人等,隻得叩頭辭別。
景期收拾了東西,叫蒼頭與馮元陪同出了都門,到鄉間墳堂屋裏來住下。思量消停幾日,然後起身。
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絕早,又差人趕到鄉間來催促。景期隻得打點盤纏,吩咐蒼頭仍舊在家看管墳塋。
馮元情願跟隨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馬匹。停當了,吃了飯,到父母墳上痛哭了一場,方才攬衣上馬。馮元隨著而行,望西進發,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難走,景期又跋涉不慣,在路上一月有零,隻走得二千餘裏,方才到劍門關。
正值五月,天氣炎蒸。那劍門關的旁邊是峭壁危崖,中間夾著大澗,山腰裏築起棧道,又狹又高。下麵望去,有萬丈餘深,水中長短參差的淩峭石筍,有成千上萬。澗水奔騰衝擊,如雷聲一般響亮。
一日隻有巳午二時,有些日光照下,其餘早晚間唯有陰霾黑瘴。住宿就在石洞中開張,並無屋宇。打尖時節,還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猻跳在身旁邊看人吃飯。
景期到了此際,終日戰戰兢兢,更兼山裏熱氣逼將下來,甚是難行。且又盤纏看看缺少,心上又憂,不覺染成一病。勉強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劍門關的穀口。景期正要趕到有人煙的去處將養幾日。不想是日傍晚時候,忽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落下一場雨來。好大雨,但見:括地風狂,滿天雲障。括地風狂,呼啦啦吹得石走沙飛;滿天雲障,黑漫漫遮得山昏穀暗。滂沱直瀉,頃刻間,路斷行人;澎湃衝傾,轉盼處,野無煙火。千村冷落,萬木悲號。砰訇一聲霹靂,驚起那深潭蛟蟒欲飛騰;閃爍一道電火,照動那古洞妖魔齊畏縮。若不是天公憤怒,也許是龍伯施威。
這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眾客伴誠恐趕不上宿頭,不顧雨大,向前行去。隻有鍾景期因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
回頭望見山凹裏露出一座寺院,便道:“馮元,快隨我到那邊躲雨去。”策馬上了山坡,走到門前,見是一個大寺,上麵一塊大匾,寫著“永定禪寺”,山門半開半掩。
景期下了馬,馮元將馬拴在樹上,隨著景期進去。行過伽藍殿,走到大殿上來。見冷冷清清,香也沒人點一炷。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
走至廊下,見三四個和尚,赤腳露頂,在那邊乘涼。景期向前欠身道:“師父們請了。”
內中有一個回了問訊。那些和尚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開。連那回問訊的也不來交談,竟自走去了。
景期歎了一聲,脫下濕衣,叫馮元掛起晾著,自己就門檻上坐了。馮元也盤膝坐在地下。景期道:“馮元,如何這裏的和尚這等大樣?”
馮元道:“豈但這裏,各處的賊禿通是這等的。若是老爺今日前呼後擁來到此間,他們就跪接的跪接,獻茶的獻茶,留齋的留齋,千老爺,萬老爺,千施主,萬施主,掇臀嗬屁的奉承了。如今老爺這般模樣,叫他們怎的不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