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誌氣軒昂未肯休,英雄兩眼淚橫流。
秦庭有劍誅高鹿,漢室無人問丙牛。
野鳥空啼千古恨,長安不盡百年愁。
西風動處多零落,一任魂飛到故丘。
前麵已將葛太古謫貶的緣由,盡行說過,此回再接入鍾景期的話來。
卻說鍾景期一團高興,一團殷勤,來拜葛禦史。忽見重門閉鎖,並無人影。景期心中嘀咕,便叫一個長班,到蓮英兒巷裏,喚馮元到寓所來問他。長班應著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馬而回。
看官聽說,大凡升降官員,長安城中自然傳說。怎麼葛太古這些事體,鍾景期全然不知呢?原來葛太古醉罵權臣,遭冤被譴這幾日,正值鍾景期被虢國夫人留在家裏,所以一毫也不曉得。
是日回寓,卸了冠帶坐定。不多時,長班已喚馮元進來。馮元見了,磕了四個頭道:“小人聞得老爺中了,就要來服侍的,隻因這幾日為迎進士的馬匹,通是太仆寺承值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早才得閑。小的已具了一個手本,辭了本官,正要來投見老爺,不想老爺差人來喚小人,小人一定要跟隨老爺了,望老爺收用。”
景期道:“你是我舊人,自然收你。”分付長班:“將我一個名帖送至太仆寺,叫將馬夫馮元名字除去。”
長班應辦去了。馮元又跪下謝了一聲。
景期道:“起來,我有要緊話問你。那葛禦史家,為著何事將大門封鎖?你定知道的,與我細細說來。”
馮元道:“不要說起,一樁天大的風波,使葛老爺的性命險些兒不保。”景期忙問。馮元便將那金馬門前罵了安祿山,被他陷害,謫貶範陽的事情,細細說將出來。
景期聽得,慌忙問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那裏?”馮元道:“他家小姐也隨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發馮元出去。
那馮元做了新狀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裏搬了行李。自己又買了一件皂絹直身大頂羅帽,在外搖擺。
隻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畫餅,獨自坐在房中長歎。想道:“我若早中了半個月的狀元,這段婚姻已成就了。”
又想道:“他若遲犯了半個月的事,我去央求虢國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他自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也好再圖一麵。”又想:“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礙著官箴,倒不能像前日的胡行亂闖。”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詩酬和,婢女傳情私會,花前稍伸鸞約,這種種情景,不覺撲簌簌的墜下淚來。
少頃,外麵送晚飯進來。景期道:“我心緒不佳,不要吃飯,須多拿些酒來與我解悶,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應著出去了。
景期自斟自飲,一杯一杯,又是淒楚一回,惱恨一回,外麵送進四五壺忤(wǔ,音午)——逆,不順從。
箴(zhēn,音針)——勸告、勸誡。
酒,通吃在肚子裏,便叫收去碗盞。在房裏又坐了一回。
思量這事通是李林甫、安祿山二人弄壞的。我在林下時,即聞得此輩弄權誤國,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憤懣不平,今日僥幸成名,正欲掃清君側奸邪。不想那二人壞我好事,如何放得他過,不免轟轟烈烈參他一場,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生。
一時乘了酒興,將一段兒女柔性變作一派英雄浩氣,就焚起一爐好香,穿了公服,擺開文房四寶,端端坐了寫起本來。本上寫道:翰林承旨臣鍾景期,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奏,為奸相竊操國柄,瀆亂朝綱,伏瀝愚忱,仰祈睿鑒事:臣聞萬乘之尊,威權不移於郡小;九重之家,聰明不蔽於儉壬。故欲治天下,必先擇人;欲擇人才,必清君側。此微臣下伏草莽之時,固夙夜不忘,思得陳一得之愚,以報皇恩千萬之一也。
今陛下不棄鄙陋,廁臣講院,目擊權臣僭竊,不敢不以窺管之見,謬為越俎之談。竊見宰相李林甫,節度安祿山,中外交通,上下側目。舌搖簧鼓,播人主若嬰孩;眉蹙劍鋒,殺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遷,視金錢之多寡;刑獄之出入,覲賄賂之有無。腹心暗結於掖庭,爪牙密飾於朝右。陷盡忠良,固彼黨羽。種種凶惡,擢發難數。
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擋車。第恐朝政日非,奸謀愈熾,將來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鉞之誅,以請雷霆之擊也。如果臣言不謬,伏祈陛下敕下廷尉,明正其罪,或竄遐荒,或膺斧锧。舉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激切屏營之至。謹奏。
景期寫完了本,不脫公服,就隱幾假寐待旦。到得五鼓進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細說。景期將本章呈進內閣,各官俱散。
隻有李林甫、楊國忠二人留在閣中辦事。少頃,司禮監將許多本章來與李、楊二太師票擬。
二人接了,將各官的逐一看過。有的是為軍需缺乏之事,也有為急選官員之事,也有為地方災異事,也有為特參貪賄事,也有為請決大獄事,也有為邊將缺員事,也有為漕運衍期事,李、楊二人一一議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