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個人性的讀書(2 / 3)

我講讀書是個人性的行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讀書需要沉潛,需要靜心,需要個人的體味與思考。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讀書與思考是二位一體的。交流是必要的,討論是必要的,袁中郎(宏道)讀到徐文長(渭)的文章,興奮得大聲讀,而且和身邊的朋友一塊兒讀,這就是交流。讀到好書,叫朋友們一塊分享,袁宏道的學友們領了情,然而卻也未必都領情,都欣賞。更何況交流可以,分享可以,但是卻不能代替個人的思考與體味。所以在我看來,讀書最好個人讀,不要組成什麼團什麼社。一旦組成什麼團和社,那就不是讀書了,或者已經借讀書之名,行其他目的之實。還有,有了問題,最好自己解決,查工具書,查其他相關書,不要動輒請教老師,或者找人,漸漸變成習慣於吃現成飯的懶人,而懶人則是讀書十足的天敵。

現在社會上興起講座之風,有的人成了講座的鐵擁躉,天天聽,天天跟著跑。我看這也值得商量,尤其是以為聽了講座就等於讀書了,那就更是錯誤的認識。且不說現在的講座良莠不齊,譬如今天在下的講座,如果不是單位組織,不來不可,難為了大家,完全可以不聽。現在許多高校辦了這樣那樣的講座,包括一些很有名頭的大學,搞所謂的大師班大師講座,你可千萬不要輕易信他,大師的後麵多半有一個跟班的——趙公元帥。

正因為讀書是個人化的行為,所以,讀書的關鍵是找到讀書的動力。

二、個人興趣是讀書的關鍵

今天我們對於讀書,可以說是從上到下,從下到上,都十分重視,建立學習型社會、學習型政黨,已經成為國策。之所以如此,是看到了讀書之於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的重要意義。任繼愈先生在世時,經常講猶太人,他說:“1901—1973年,諾貝爾獎獲得者有411人,猶太人占65人,占得獎人數的15.8%;猶太民族還出現了斯賓諾莎、海涅、馬克思、愛因斯坦、弗洛伊德、基辛格等很多名人。全世界人口60億,猶太人隻占世界人口的0.3%,卻取得了這麼大的成就,與這個民族的奮發好勝、努力求知有很大關係。……成立於1948年的以色列,國土小,處在沙漠包圍之中,水源奇缺,卻發展成為世界二十個最發達國家之一。”以色列之所以能國力強盛,這個民族之所以曆經劫難而不死,靠的就是對教育的重視與科技立國的策略,得益於這個民族愛讀書。所以,讀書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至為重要。

國家和社會大力倡導讀書,同時也反映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讀書人越來越少,社會讀書率逐年下滑,厭倦讀書、不肯讀書已經成為社會問題。我這裏有個數據,是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全國國民閱讀抽樣調查的數據:

國民閱讀率:

1999年 60.4%

2001年 54.2%

2003年 51.7%

2005年 51.3%

2008年 52.45%

國民每年每人閱讀量(2008年):

猶太人 64本

美國人 50本

日本人 18本

法國人 11本

中國人 4.7本

其實這不是一個新問題,而是一個老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曆史問題。厭倦讀書、拒斥讀書,自古有之,自古就是家庭和社會問題,所以在《論語》中,第一篇就是《學而》,孔夫子一上來就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是勸學呀。為什麼要勸學呢?從中是否可以見出當時有人甚至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學習不快樂,認為讀書痛苦,才有了孔子這句著名的反問,才有了這位“教師”對於學習的循循善誘?孔子的弟子盡管多是賢人,不是說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嗎?但是也有不愛讀書的人,或者說好讀書的不太多,《論語·雍也》記載:“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在孔子看來,隻有一個學生好學,卻又早死。另外《論語》中還記載了不好學的典型:宰予。大白天正是讀書的好時光,他卻躺在床上睡大覺,孔子很生他的氣,說他是“朽木不可雕也”。到了戰國時期的荀子,寫了有名的《勸學篇》。“勸”者何也?鼓勵也,提倡也,就是現在上上下下大家都說的倡導讀書,全篇貫穿的一個核心意思就是冰心說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因此我就想,荀子為什麼要勸學呢?荀子當時肯定有討厭讀書的人、不重視讀書的人,而且形成了一種風氣,引起了這位大儒的關注。

再看看民國時期。今天社會倡導讀書,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也搞過所謂的讀書運動,搞過所謂的讀書救國。那也是讀書遇到了危機。

由上可見,讀書難、難讀書是個老問題,一個曆史問題。

那麼是什麼原因造成了我們不願讀書,造成社會讀書率的連年下滑?我過去分析原因時,關注點在當今社會節奏快、沒時間讀書,還有就是多媒體的發達。但是,想想看,以上兩點是理由,但又不成其為理由。現在社會節奏的確加快了,尤其是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但不能說就是不讀書的決定性原因。請問不管節奏如何快,你看不看電視?恐怕都會看吧。還有媒體發達,也不是主要原因。現在我們也知道了,古代沒有電視,沒有網絡,因此也談不上衝擊,但仍然存在讀書危機。可見媒體多分散了人們讀書的注意力,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在哪呢?在於沒動力。那麼動力從哪來呢?這就回到了一個人人都知道的讀書目的問題。人為什麼讀書?即讀書的重要意義何在?讀書需要動力,這種動力一般來說來自兩個方麵,一是功利。“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為什麼高?因為讀書是敲開榮華富貴大門的磚頭。宋真宗《勵學篇》可為代表:“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誌,六經勤向床前讀。”房子、車子和美妻,這在古代得來不容易,今天同樣不容易。住在北京的人都深有體會,一個大學畢業生留在北京,除了到著名的國企、私企和外企去工作,或者是在國家機關做公務員,熬上若幹年,可以輪得上由國管局分配經濟適用房,如果到事業單位,比如到國家圖書館這樣的事業單位工作,要想安家有自己的房子住,非二三十年不可,那時你想娶美女也隻能是老美女了。宋真宗說得很簡單,讀書可以使人榮華富貴。這雖然有點俗,卻也是大實話。今天所說的為了職務、職業等等,都屬於這個範圍。

另外一方麵是虛的,屬於精神的層麵,宋代大作家黃庭堅的話可為代表,他說了:“士三日不讀,則其言無味,其容可憎。”林語堂1932年12月8日在複旦大學演講時引了黃庭堅的話,解釋說:“他的意思,當然是說讀書可以使人可愛而有味。這便是讀書的整個目的,也隻有以這為目的的讀書才稱為一種藝術。”林語堂又說:“黃山穀所說的可憎,也並不是指容貌的醜陋……這種臉並不是用粉與胭脂所裝成,而是用深刻的思想力所裝成的。”“所謂麵目可憎,不可作麵孔不漂亮解,因為並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臉,所以‘可憎’;脅肩諂媚,麵孔漂亮,便是‘可愛’。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臉,盡可於跑狗場、跳舞場,及政府衙門中求之。有漂亮麵孔、說漂亮話的政客,未必麵貌不可憎。讀書與麵孔漂亮沒有關係,因為書籍並不是雪花膏,讀了便會增加你的容輝。所以麵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人專看臉蛋,凡有鵝臉柳眉皓齒朱唇都叫做美人。但是識趣的人如李笠翁看美人專看風韻,笠翁所謂三分容貌有姿態等於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態等於三四分。有人麵目平常,然而談起話來,使你覺得可愛;也有滿臉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廳裝飾甚好,但一與交談,風韻全無,便覺索然無味。黃山穀所謂麵目可憎不可憎亦隻是指讀書人之議論風采說法。……章太炎臉孔雖不漂亮,王國維雖有一辮子,但是他們是有風韻的,不是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簡直可認為可愛的。”讀書為什麼使人可愛起來呢,所謂“腹有詩書‘麵’自華”了呢,就是因為“書是人類所有經驗的總倉庫”(葉聖陶語),他通過書籍,上與古人為友,也與不曾謀麵的外國人、今人交友,與他們對話,與他們交流,吸收他們的思想成果,打破了他個人知識、視野的局限,增強了思想力。這實際上是講讀書可以改變人的精神氣質。讀書目的有很多,隻此宋代君臣的一虛一實、大雅與大俗的概括就很全麵了。俞平伯講:“講到讀書的意義,於擴充知識以外兼可涵泳性情,修持道德,原不僅為功名富貴做敲門磚。即為功名富貴,依目下的情形,似乎不必定要讀書,更無須借光聖經賢傳,甚至於愈讀書愈窮。”

而在這二者中,最根本的動力,我以為是精神的需要。這是我們讀書興趣形成的根本原因。而興趣才是根本的動力,久長的動力之源。英國小說家、戲劇家毛姆(1874—1965)說:“有些名著是著名批評家們一致公認的,文學史家們也長篇累牘地予以論述,但現在的一般讀者卻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讀了。它們對文學研究者來說是重要的,隻是隨著時間和興趣的轉移,它們原來的誘人之處已不再誘人,所以現在要讀它們,是很需要有點毅力,也需要花一番功夫的。舉例說吧:我讀過喬治·愛略特的《亞當·比德》,但我沒法從心底裏說,我讀這本書是種享受。我讀它多半是出於一種責任心,堅持讀完後,才不由得鬆了口氣。關於這類書,我不想說什麼。每個人自己就是最好的批評家。不管學者們怎麼評價一本書,不管他們怎樣異口同聲地竭力頌揚,除非這本書使你感興趣,否則它就與你毫不相幹。別忘了批評家也會出錯,批評史上許多明顯的錯誤都出自著名批評家之手。你在讀,你就是你所讀的書的最後評判者,其價值如何就由你定。這道理同樣適用於我向你推薦的書。我們各人的口味不可能完全一樣,隻是大致相同而已。因此,如果認為合我口味的書也一定合你的口味,那是毫無根據的。不過,我讀了這些書後,覺得心裏充實了許多,要是沒讀的話,恐怕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所以我對你說,如果你或者別人看了我在這裏寫的,於是便去讀我推薦的書而讀不下去的話,那就把它放下。既然它不能使你覺得是一種享受,那它對你就毫無用處。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義務,一定要讀詩歌、小說或者任何純文學作品(純文學,法語是belles-lettres,我不知道英語怎麼說,恐怕沒這個詞)。他隻是為了一種樂趣才去讀這些東西的。誰又能要求,使某人覺得有趣的東西,別人也一定要覺得有趣?”

古人雖多為功名而讀書,但也有明白人反對這樣的讀書態度。清人陸世儀《思辨錄》雲:“讀書不絕幹祿念頭,終無得處,亦終無樂處。”

林語堂反對為了功利讀書。他說:“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讀書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他還反對為增長學識而讀書,極力主張為興趣讀書,他說:“一個人讀書並不是為了增長學識的,因為他如果一想起要增長學識,那麼所有的讀書的樂趣都完全失敗了。”他說:“在中國,人們常常鼓勵學生們要苦讀。有一個著名的學者(蘇秦)從事苦讀,在夜間讀書時瞌睡了便以錐刺股。又有一個學者他在夜間讀書時,叫一個使女站在一旁,見他瞌睡時便喚醒他。這是不通的。如果一個人在麵前展開了一本書,當那古代的聖賢在對他說話時他卻睡了,他便應該上床去睡,以錐刺股或命使女來喚醒他,是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的。這種人對於讀書已完全沒有了樂趣。一個有價值的學者是從不知道所謂的砥磨或苦讀的,他們隻是愛書、讀書,為了他們自己感到有樂趣。”楊衛玉《讀書與興趣》一文說:“現在一般人的讀書,大概都有一種目的,分析起來,有為覺世濟民的,有為功名利祿的,有為應用的,有為修養的,有為欣賞的,有為學業的。表麵看起來,似乎都有正當充分的理由,一言以蔽之,他們的讀書都是‘有所為’而讀的。吾以為‘有所為’而讀書,不是真讀書,是以讀書為工具、為手段而用以達其別種目的。等於學生為畢業證書而求學,著作家為版權而著書,當然也有例外,但是至少一部分人等到目的達到,就把工具擱置了。這樣的讀書至多在智識方麵增加一些資料,去讀書之真義很遠。真學問者為學問而學問,真讀書者也應為讀書而讀書,也就是‘無所為’而讀書。凡做事‘無所為’而為的,必對於其事有深切之了解,濃厚之興趣。有‘終生以之’的決心,有‘不可須臾離也’的情緒,那麼可以達到成功之境,並且可以使他生活愉快而富於意義。小孩子為遊戲而遊戲,雖汗流浹背,還是‘樂此不疲’,假使上了學為分數而做體操,他的情緒就不是這樣了,讀書也是如此。假如為了什麼而讀書,達到目的以後,對於讀書的興趣要漸漸地淡了,達不到目的,也要漸漸地灰心起來了。因此吾以為讀書不應該夾雜其他目的,若是問為什麼要讀書,就答他為讀書而讀書。雖然話雖如此,要大家明白這道理也不是容易的,所以喚起讀書興趣,是提倡讀書最好的方法。”所以關鍵在於喚起讀書的興趣,養成讀書的習慣。

習慣要靠養成。分析起來,又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本來就沒有,也就是從小沒有養成。追究起來,這是學校和家長的過。梁啟超說:“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趣味。打算做專門學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裏在公司裏在議院裏……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後,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於書籍,莫便於書籍。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校時代已經決定,因為必須養成讀書習慣,才能嚐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鐵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對於這種意見我是十分讚同的。人本來就有求知好奇的天性,這就是讀書的種子,所謂人人心中自有佛性的。賈寶玉一周歲時,家長在他麵前擺了一堆東西叫他挑選,其中就有書,但是他偏偏選了胭脂一類的東西,而未選書,以致使賈政很失望。曹雪芹這樣寫,是告訴讀者,賈寶玉天性叛逆,不喜歡讀書。但這是小說,更何況賈寶玉抓東西本身也說明他的天性裏就有好奇心,好奇才能求知,求知方得讀書,實際看賈寶玉不是不讀書,他隻是不喜歡讀當時的教科書八股文而已,對於《西廂記》之類的雜書,他也是孜孜不倦的,所以好奇也就是讀書的種子。但是舊式教育的不當,忽視了閱讀興趣與能力的培養,因此而造成他此後一生失去讀書的興趣,也剝奪了他一生的幸福。教育家、原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雲五說:“從根本上說起來,讀書的興趣本來是與生而俱來的。沒有一個小孩子不喜歡聽神怪的故事,也沒有一個小孩子不喜歡玩新奇的玩物,這十足表明人類的好奇性出於天賦。書本裏麵任何神秘離奇的故事與知識無不有之,因此讀書本來最可以滿足人類的好奇性……所以愈讀書就應該愈有興趣。顧何以實際上人們並不像那樣都喜歡讀書,對於讀書都有興趣,甚至還有不少人視讀書為苦事,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說一句公道話,許多青年對於讀書不感興趣者,其責任與其說屬於青年本身者,毋寧說屬於其家長和教師為多。舊式教育強以兒童不能了解的書本,迫令兒童作鸚鵡式的背誦人言,其索然無味自不待言,加以背誦不出便受懲罰,於是便由索然無味而進一步變為苦事。……新式教育從語體文開始,而書本的內容亦不如舊日經史的艱深乏味,宜可以順兒童的好奇性,而培養其讀書的興趣了。可是由於小學校和中學校的教學多取灌注式,而必修科目又過分繁重,以致絕大多數學生都不能於課外從事自動的研究。久而久之,養成了被動學習的習慣,間又因家長教師對於功課之督責過嚴,更使兒童們漸漸認為讀書隻是一種不得不履行的義務,而不是一種出於自動的興趣,以致優良的學生至多在校中克盡其義務,一離學校,認為義務已盡,遂不複繼續為自動的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