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第二個侍應生說,他是個五十歲的人了,“我已經幹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活啦。下半輩子我也一定要幹活。說實話,我對幹活毫無怨言。幹活是正常的。”
“是呀,雖說不願意幹活,可是沒有活幹就要命了。”
“我反正是一直在幹活,”年紀較大的侍應生說,“去開會吧。你用不著待在這裏了。”
“你真是個好同誌,”高個子侍應生說,“不過我不得不說,你缺乏思想。”
“mejorsime faltaesoqueelotro,”年紀較大的侍應生說(意思是沒有思想總比沒有活兒幹好點兒)。“別說那麼多了,你還是去開會吧。”
帕克在一邊一直沒有吭聲。他還不懂得政治,然而每次聽高個子侍者講到必須殺死教士和憲警時,他總覺得一陣心情激動。在他看來,高個子侍應生就代表著革命的思想,而革命也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他本人倒很希望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革命者,有一個像現在這樣的安穩的固定工作,最好同時,還是一個鬥牛士。
“開會去吧,伊格納西奧,”他說,“別著急,你的工作我來照應。”
“我們倆都可以來照應,”年紀較大的侍應生說。
“其實隻要我一個人就足夠了,”帕克說,“你去開會吧。”
“puesme,voy,”高個子侍應生說,“不管怎麼說,多謝多謝。”
與此同時,在樓上,帕克的姐姐已經擺脫了那個劍刺手的擁抱,她幹這個的熟練的程度絕對不亞於一個摔跤運動員擺脫對手的擒拿。她開始發起火來,說:“你們這些餓狼般的家夥。一個根本不夠格的鬥牛士,膽小如鼠。假如你對女人有這麼多的本事,還是把它用到鬥牛場上去吧。”
“知道嗎,你這種說話的腔調就像個婊子。”
“婊子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你給我記住了。”
“可也差不多了。”
“你放心,反正不會由你第一個來糟踐。”
“趕緊從我的房間出去吧。”劍刺手說。這個時候候,他因為遭到拒絕,碰了一鼻子灰,又覺得心寒膽怯起來了。
“離開你?為什麼要離開你?”帕克的姐姐說,“你不要我幫你把床鋪鋪好嗎?老板花錢雇我來就是幹這個的。”
“趕緊走吧,”劍刺手說,那張英俊開朗的臉緊蹙起來,那樣子像是在哭泣,“你這婊子。你這個小臭婊子。”
“劍刺手,”她說,順手把門關上。“我的劍刺手。”
在房間裏,劍刺手沮喪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臉仍然那樣緊蹙著。在鬥牛場上,每到他真的不高興的時候,他總是強作笑臉,把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嚇了一大跳,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竟會落到這步田地,”他大聲說。“真是的,竟會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是沒有辦法忘記自己誌得意滿的那些日子,那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他還沒有忘記五月裏那個炎熱的下午,他身上披著那件盤著金絲花的、沉重的鬥牛服。那時候他在鬥牛場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館裏一樣從容,響亮。到現在他還記得當他動手去刺殺公牛的時候,牛角正低下來,他握緊寶劍,劍鋒斜著向下,對準牛肩膀的頂端。他什麼都看不到,隻看見兩隻寬大的、可以撞倒木柵、尖端已經裂開的牛角,牛角上麵是一片布滿塵土、長著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個時候,他曾經籲了一口氣;他還記得劍紮進去時就像紮進一堆硬黃油一樣容易,他用手掌推著劍柄,左臂低低地伸過去,左肩向前,全身的重量全都壓到了他的左腿上,接著忽地一下身體的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身體的重量不知道怎麼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就在那一瞬間,公牛抬起頭來,一隻牛角戳進了他的小肚子,他被牛角戳住,轉了兩下,才被別人救下來。因此直到現在,當他難得有機會動手去刺殺公牛的時候,他已經不敢正眼盯著那可怕的牛角了。一個臭婊子又怎麼會知道,他每次鬥牛之前思想上要經曆一番什麼樣的鬥爭呢?這幫人什麼場麵都沒有經曆過,居然敢來嘲笑他?她們都是些婊子,誰都知道她們會幹出些什麼勾當來。
與此同時,在樓下餐室裏,那個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裏,開始打量著那兩個教士。餐室裏要是有女人,他就直眉瞪眼瞅著她們。要是不巧,沒有女人,他就很有興趣地盯著一個外國人,uninglés,但這個時候,既沒有女人又沒有外國人,他很無聊,隻好傲慢無禮而又自得起樂地盯著那兩個教士了。正在他這樣盯著教士看的時候,臉上帶有胎記的那個商人站起身來,折好餐巾,走了出去,他要來的最後一瓶葡萄酒被剩下了一大半。如果他在魯昂克的賬目早已付清的話,相信他準會把這啤酒全部喝光的。
兩個教士還在聊自己的,並沒有回看這個騎馬長矛手。一個教士說:“我來到這裏等著見他已經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裏,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是不肯見我。”
“能想出什麼好辦法嗎?”
“我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能有什麼辦法呢?你知道的,咱們這種身份的人是沒法抗拒權貴的。”
“我來兩個星期了,也是一事無成。我乖乖地在這裏等著,他們就是不肯見我。”
“咱們都是被人遺棄的鄉下人。等錢花光後,我估計咱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再回到被人遺棄的鄉下去。真不知道馬德裏對加利西亞有什麼好關心的呢?咱們那兒可是個窮省份。”
“唉,我想啊,咱們的巴西略兄弟所幹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對巴西略·阿爾瓦雷斯是否誠實還真是缺乏一點信心呢。”
“興許人到了馬德裏就學會懂事了。這個該死的馬德裏扼殺了西班牙的生機。”
“隻要他們肯接見一下我們,哪怕是拒絕你的要求也好啊。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真是鬱悶。”
“不會的。我們還是幹等著吧,就是要讓你等得焦頭爛額,精疲力竭。”
“好吧,咱們就等著瞧吧。別人能等,我也就能等,有什麼大不了的啊!”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花白頭發禿鷲麵孔的騎馬長矛手站起身,走過來站在教士們的餐桌旁,麵帶微笑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
“看來這是一位鬥牛士,”一個教士對另一個說。
“一定要說的是,而是個非常出色。”騎馬長矛手說,然後便走出了餐室。他身穿灰色夾克衫、緊身馬褲,他的腰身很漂亮,雙腿呈弓形,足蹬一雙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就在他一邊微笑著,一邊相當穩健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時候,這雙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響。他生活在一個安排得當的職業小天地裏。而且看得出來,在這個天地裏,他日子過得挺樂和,夜夜陶醉在縱酒狂歡之中,他什麼都不會放在眼裏。此時此刻,他點起一支雪茄,在門廳裏把帽子歪戴在頭上,就出門向咖啡館去了。
兩個教士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是餐室裏最後剩下的兩個人了,於是便緊跟著那位騎馬長矛手也離開了。現在餐室裏除了帕克和那個中年侍應生外,已經空無一人了。他倆收拾好餐桌,把剩下的酒瓶拿進了廚房。
洗盤子的小夥子正待在廚房裏。他比帕克大三歲,為人尖酸刻薄,玩世不恭。
“來,拿過去吧。”中年的侍應生說。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亞斯紅葡萄酒,遞給他。
“有好喝的為什麼不喝呢?”小夥子把酒杯接了過去。
“tu,帕克?”年紀較大的侍應生問。
“謝謝你。”帕克說。他們三個人都喝了。
“我必須得走了。”中年的侍應生說。
“晚安。”帕克和那個小夥子對他說。
他走了出去,隻剩下他們倆了。帕克拿起一個教士用過的餐巾,兩腳站定,筆直地站立著,然後放下餐巾,順勢低下頭去,把雙臂一揮,模仿著鬥牛士從從容容擺動披風的那種瀟灑的架勢。他轉過身來,右腳稍稍向前移動了一下,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看起來還滿像那麼回事。他對著假想的公牛占據到了一個較為有利的地位,接著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這一次動作徐緩、恰到好處、十分漂亮。然後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腳步不動,身子一閃,躲過了那頭假想的公牛。
那個洗盤子的名叫昂利卡,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著帕克。
“你的那頭公牛怎麼樣?”他說。
“非常勇猛,”帕克說,“你瞧啊。”
他挺直瘦長的身子,又連續做了四個無懈可擊的擺動披風的動作,身段幹淨利落,姿勢優美極了。
“公牛呢?”昂利卡問,他背靠洗碗槽站著,手裏拿著酒杯,腰上係著個圍裙。
“看樣子勁頭還很足。”帕克說。
“你的樣子真叫我惡心。”昂利卡說。
“為什麼?”
“瞧我的。”
昂利卡脫下了他的圍裙,開始逗引著假想中的公牛,也做了四個漂亮的、吉卜賽式的揮動披風的慢動作。最後他把圍裙的一端放開,用手成弧形地一擺,掠過從身邊衝過的公牛的鼻子,最後繞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這一手,”他說,“棒吧,可我卻在洗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