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不去試試看呢?”

“因為我害怕,”昂利卡說,“miedo.你在鬥牛場上麵對真的公牛的時候,也會同樣害怕的。”

“不,”帕克說,“我才不會害怕。”

“leche!”昂利卡說,“每個人都會害怕的。隻不過鬥牛士能夠抑製住自己心頭的害怕,因此他才能撩撥公牛。我參加過一次業餘的鬥牛,結果你知道怎麼樣嗎?我怕得要死,隻好逃走。每個人都認為那很有趣。不過別不相信,到時候你也會害怕的。假如不是因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鬥牛士了。而你,一個鄉下小夥子,一定會比我怕得還要厲害。”

“不會的。”帕克說。

他在想像中,曾經鬥過好多次牛了。真的有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濕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動。接著,當他披風一揮的時候,就看到牛把頭一低,猛衝過來。那牛的蹄子啪啪作響,激怒的公牛擦身而過。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揮動披風的時候,公牛也就一次又一次地猛衝過來,最後他做了一個瀟灑的閃身動作,讓公牛兜過來繞過去。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開,短上衣的金花上粘著公牛擦身而過時碰下來的牛毛;那頭笨公牛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像中了催眠術一樣,觀眾中開始歡聲四起。不,他才不會害怕呢。別人興許會害怕的,但他不會。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害怕的。就算他曾經覺得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夠應付的。他有信心。“我不會害怕。”他說。

昂利卡又說了一遍:“leche。”

他接著說道,“咱們要不要打個賭?”

“怎麼個試法呢?”

“聽我說,”昂利卡說,“你隻想到牛,可你並沒有想到牛角。牛的氣力是非常大的,牛角劃起人來像小刀子一樣鋒利,戳起人來像刺刀一樣快,殺起人來像棍棒一樣凶狠。瞧,”他說著打開桌子的一隻抽屜,取出了兩把切肉刀。“我把這兩把刀綁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舉在頭的前麵,給你扮演公牛。這刀子就算牛角。假如你能做得出剛才那些動作,而且一點都不害怕,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把你的圍裙借給我,”帕克說,“來吧,咱們到餐室裏去試試。”

“不,”昂利卡說,他突然變得好像有點通情達理,不那麼刻薄了。“別試,帕克。”

“要試,”帕克說,“我不怕。”

“等你看見刀子過來,你一定會害怕。”

“咱們等著瞧吧,”帕克說,“快把圍裙給我。”

昂利卡用兩塊油跡斑斑的餐巾縛住刀身的中央,打了個結,這兩把刀身沉重、刀鋒跟剃刀一樣犀利的切肉刀就這樣被牢牢縛在椅子的腿上。這個時候,那兩個侍女,也就是帕克的兩個姐姐,正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她們要去看葛利塔·嘉寶主演的《安娜·克裏斯蒂》。至於那兩個教士呢,一個正穿著內衣坐在那裏讀祈禱書,另一個則穿著睡衣在念玫瑰經。除了生病的那位以鬥牛士以外,其他所有的鬥牛士都會在晚上去福爾諾斯咖啡館;那位身材魁偉、深色頭發的騎馬長矛手正在打彈子,而那位矮小、嚴肅的劍刺手正和那位中年的短槍手和其他幾個一本正經的工人,擠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他的麵前擺著一杯牛奶咖啡。

那位喜歡喝酒、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裏,他的麵前擺著一杯卡紮拉斯白蘭地。他正樂滋滋地盯著另一張桌子,因為那位早已泄了氣的劍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經拋棄了劍,重新做回短槍手的劍刺手和兩名看起來十分憔悴的妓女坐在那邊。

剛說到的那個商人站在街道拐角地方跟朋友談天。高個子侍應生正在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會議上等候時機發表他的言論。而中年侍應生坐在阿爾瓦雷斯咖啡館的平台上喝著一小杯啤酒。魯昂克的女老板現在應該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她仰麵躺著,兩腿夾著墊枕;這事她不為人知的小習慣。她身材又大又胖,為人隨和,她篤信宗教,誠實而清白。她的丈夫死了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她每天都想念他,為他祈禱。那個生病的劍刺手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伏在床上,嘴巴上麵頂著一塊手帕。

再說回來,在空蕩蕩的餐室裏,昂利卡用餐巾把切肉刀縛在椅腿上,他打好了最後一個結,然後把椅子舉起來。他把縛著刀子的兩條椅腿向前,接著又把椅子高舉過頭,頭的兩邊各有一把刀子,筆直向前。

“這椅子還真重,”他說,“聽我說,帕克。這事兒其實挺危險的。我看還是別來了吧。”他在出汗。

帕克麵對他站著,把圍裙展開,拇指向上,食指向下,兩手各捏著圍裙的一邊,把它展開來逗引“公牛”的注意。

“衝過來吧,對著我。”他說,“像公牛那樣轉過身,想衝多少次就衝多少次,來吧。”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揮動披風呢?”昂利卡問,“我想啊,最好是鬥三個回合以後,中間來個休息。”

“好,”帕克說,“對著我來吧。嘿,torito!來吧,我親愛的小公牛!”

昂利卡低下頭朝他衝了過來,帕克就在刀子前麵揮舞著那條圍裙,刀子從他的肚子前麵刺過去。在他眼裏,這戳過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那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當昂利卡從他身邊衝過去,重又轉過身子向他再衝來的時候,這正是公牛那熱乎乎的、兩邊血跡斑斑的碩大身軀砰砰砰地向他衝過去,又像貓一般敏捷地轉過身來,在他緩緩地揮動披風時再次向他衝來。接著,公牛又一轉身衝了過來。當他盯著來勢凶猛的刀尖的時候,他把左腳向前多邁出了兩英寸,刀子沒有擦身過去,而是像插進酒囊那樣一下子就插進了他的小肚子。從突然插進去的,堅硬的鋼刀上麵和周圍,迅速地湧出了滾熱的鮮血。昂利卡大聲喊道:“啊呀!唉!快讓我拔出來!快讓我拔出來啊!”帕克向前撲倒在椅子上,手裏仍然拿著那件當披風用的圍裙,昂利卡連連拉著椅子,這個時候刀子連在他的小肚子上,在帕克的小肚子裏轉動。

現在刀子抽出來了,帕克坐在地板上一攤越來越大的、熱乎乎的血泊裏。

“把餐巾遮在上麵。快捂住傷口!”昂利卡說,“緊緊地捂住。我這就去請醫生。你要挺住啊!你必須捂住不讓血出來。”

“其實我們應該預備一隻橡皮杯子的。”帕克說。他曾經看見那種杯子在鬥牛場上用過。

“我直衝過來,這真不應該”昂利卡哭著說,“我隻是想讓你看看這有多危險。”

“別擔心,”帕克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去把醫生找來吧。”

在鬥牛場上,他們是把鬥牛士抬起來,扛著跑到手術室去的。假如鬥牛士還沒有到那裏,股動脈裏的血就流光了,那麼他們就把教士請來善後。

“去通知那兩個教士中的隨便哪一位好了,我想我快不行了。”帕克說,一邊把餐巾緊緊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簡直沒法相信這事兒現在已經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但這話昂利卡並沒有聽到,此時此刻,他正沿著聖傑羅尼莫賽馬場向通宵服務的急救站跑去。帕克獨自一人,先坐起身,後來又把身子蜷作一團,終於體力不支摔倒在地板上。他再也沒有爬起來過。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正在離開自己,就像拔掉浴缸裏的塞子之後,缸裏的髒水很快就會流光一樣。他開始害怕起來,覺得頭發暈。他想再作一次懺悔。他記得它是怎麼開頭的:“我的上帝啊!我因為觸犯了您而覺得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愛,我決心……”他雖然說得速度很快,但還沒等他說完。他已經覺得昏昏沉沉,支撐不住了,於是臉向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人人都知道的,股動脈一經割斷,血液總是很快便流光了,那速度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當急救站的醫生由一名警察(他緊緊抓住昂利卡的一隻手臂)陪同著走上樓梯時,帕克的兩個姐姐還在大馬路的電影院裏看電影呢。說實話,她們對嘉寶演的這部電影大失所望。過去她們慣於看到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動在各種豪華奢侈、富麗堂皇的場麵中,這帶給她們好多美好的幻想。而在這部影中她卻生活得那樣淒慘、卑微。好像所有的觀眾都不喜歡這部影片,他們用吹口哨,跺腳,來表示抗議。這個時候,旅館裏所有其他的客人幾乎都還在做著帕克出事兒時,他們正做的事情,隻有那兩個教士已經祈禱完畢,正在準備睡覺,那個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已經把酒移開了,跟那兩個麵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張桌子上。不知道聊了些什麼,過了一會,他便跟她們中間的一個走出了咖啡館,而這個妓女剛才喝的酒一直是那個失去勇氣的劍刺手付錢買來的。

而對於這些事兒裏的隨便哪一件,帕克這個好小夥子卻永遠不會知道了。對於這些人以後的日子要做些什麼,他也不會知道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怎樣生活下去,怎樣結束一生。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已經結束了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諺語所說的,他是“充滿著幻想”死去的。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還沒有時間經曆幻想的破滅,甚至到臨死之前也還沒有來得及把懺悔做完。這真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甚至連對嘉寶演的那部電影表示失望的時間也沒有,要知道,這部電影使整個馬德裏的觀眾失望了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