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後一方清淨土(1 / 3)

“易傑,”妹妹對他說,“聽我說哪,易傑。”

“我不想聽。”

他接著不言不語地看著那口清泉,泉眼裏水噗噗地往外直冒。而那水裏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著噴出來。泉邊的小石子裏插著一根帶杈的幹樹枝,樹枝上麵掛著一隻鐵皮水杯。狄克·楊托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來,湧出的泉水彙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往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他可以一眼看得見路的兩頭,他抬眼望了望山岡,又向下看了看碼頭和湖上。湖灣的對麵是林木蔥蘢的尖角地,鋪著一層泛白碎浪的湖岸外是開闊的湖麵。他背靠著一棵高大的杉樹,後麵是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澤地。他的妹妹坐在旁邊的青苔上,用胳膊摟著他的肩頭。

“他們在等你回家吃晚飯呢,”妹妹說。“總共來了兩個人。是坐同一輛馬車來的,他們問你去哪了。”

“有人回答他們了嗎?”

“你知道的,誰也不知道你在哪兒呀,隻有我曉得。你釣到的魚多嗎,易傑?”

“都釣到二十六條了。”

“全都是大魚嗎?”

“嗯,給人家做菜正合適。”

“喔,易傑,你可別賣了呀。”

“那老板娘肯定會出一塊錢一磅買我的。”狄克·楊托斯說。

妹妹的身上被曬成了一身的褐色,而且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頭發也是深褐色的,夾著曬得發了黃的一綹綹,像洋娃娃一樣可愛。這兄妹倆相親相愛,別人根本插不進來,家裏的其他成員在他們眼裏都是“別人”。

“他們什麼都知道了,易傑,”妹妹說起話來完全是一副絕望的口氣。“他們說要拿你做個樣子叫人家看看,還說是要把你送教養院呢,怎麼辦啊。”

“他們沒有什麼證據的,最多也隻有一件的,”狄克說。“不過我還是得暫時去避避風頭。”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這我不能同意,我的小妹。我們還有多少錢?”

“十四塊六毛五。我全都帶來了。”

“他們還說了什麼其他的沒有?”

“沒有。就說不等到你回家他們就不走,一直待在那。”

“這樣的話,媽媽還得弄吃的招待他們,一定弄得她頭都疼了。”

“已經請他們吃過一頓午飯了。”

“那他們在家裏都幹了些什麼呢?”

“就在紗窗的陽台上坐著沒事幹,幹等你回去呢。他們要向媽媽討你的獵槍看,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一見他們出現在柵欄那,就把槍早藏在柴棚裏了。”

“你料到他們要來?”

“是啊。沒錯,哥哥,你不也料到他們要來嗎?”

“就是,這幫混蛋!”

“其實我也覺得他們挺混蛋的,”妹妹說。“我都這麼大了,還不讓我一塊兒去嗎?我把槍都藏好了。錢也都帶來了,哥哥。”

“帶上你我不放心,狄克。”楊托斯對她說。“我連自己要去哪兒,心裏都還沒一點數呢,又怎麼能帶上你呢?”

“你怎麼會心裏沒數呢?”

“咱們要是兩個人一塊兒去,人家該更注意了。一個小夥子一個小姑娘,那多顯眼哪。”

“那我扮成男孩子好了,”她說。“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個男孩子呢。你看,我隻要把頭發剪短了,誰還看得出我是個姑娘家呢。”

“對,”狄克·楊托斯說。“沒錯,這倒是真的。”

“興許我們還是考慮得周到一些,”她說。“求求你了,狄克,求你了。帶上我一塊兒去,可以幫你很多忙呢,再說沒有了我你會覺得冷清清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說是不?”

“我現在一想到要離開你,就已經覺得冷清清了。”

“你看是吧?再說你這一走說不定就得幾年。誰又說得定呢?還是帶上我吧,易傑。求求你帶上我吧。”她又親了親他,然後兩條胳膊緊緊摟住了他。狄克·楊托斯望著她,拚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給理清楚。這事情有點不好辦啊。可他沒有其他辦法。

“按理說,我是不該帶你去的。不過話還得說回來,論理我就壓根不該闖這個禍,”他說。“那好吧,我就帶你去好了,不過,恐怕至多隻能帶你兩三天。”

“這沒關係,”妹妹對他說。“什麼時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馬上回家。咱倆說好了。要是你覺得我麻煩,覺得我討厭,覺得帶上我很費錢,我答應你一定回家就是。”

“那我們得好好合計一下。”狄克·楊托斯對她說。他瞧了瞧路的兩頭,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飄浮著大團大團下午的高層雲,再看看尖角地外麵的湖上,那湖上盡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想我得先穿過樹林子上尖角地那邊的小旅館去,把鮭魚賣給老板娘,換點錢,”他對妹妹說,“這魚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成菜供應給夜市。眼下館子裏吃鮭魚的比吃雞的多,你知道嗎。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不過這些鮭魚是挺不錯的。我已經掏洗幹淨,用幹酪包布包好了,因此準能保持新鮮,不會變味的。還有啊,我打算告訴她,本地的獵監員跟我有些過不去,他們正在到處找我呢?我得跟她說,到外地去躲上一陣。我打算向她討一隻平底小鍋,再問她要一些鹽和胡椒粉,嗯,最好再要些鹹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最後呢,我還要問她討一隻布袋,好裝東西。對了,我還打算去弄些杏幹、李幹,弄些茶葉什麼的,還應該多帶些火柴,再帶把小斧頭。我想毯子我隻能弄上一條。她一定會幫我忙的,因為賣鮭魚犯法,買鮭魚也一樣犯法的,這是不用懷疑的。”

“我可以去弄條毯子,”妹妹說。“然後我就把槍裹在毯子裏,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帶上,我再去換一條其他樣式的工裝褲,換一件男孩的襯衫,把身上的換下來藏好,讓他們以為我還是穿的這身衣褲,這樣就不會被他們找到了。我還要帶肥皂,梳子,剪刀,針線包,一本《洛納·杜恩》,一本《瑞士家庭魯濱遜》。”

“如果有點二二口徑的子彈找到多少帶多少,”狄克·楊托斯正說著,話音忽然匆匆一轉:“快過來!快!躲一躲!”他遠遠地看見路上來了一輛馬車。

於是他們就在杉樹後麵貼著軟綿綿的青苔坡麵趴下,之後聽見了沙土路上輕輕的馬蹄得得聲,還夾著細微的輪聲咿啞。車上的人誰也沒說話,然而車經過的時候狄克·楊托斯卻聞到了他們身上的氣味,另外還聞到了馬的汗臭。他以為車上的人會停下車來,走到泉水跟前飲飲馬、喝點水什麼的,因此急得一身都是汗,直到車子一刻不停地往碼頭的方向去遠了,這才放了心。

“就是他們吧,小妹?”他問。

“嗯,你說的沒錯,”她說。

“來,爬到後麵去。”狄克·楊托斯說。隨後,他拖著他那袋魚爬到了後麵的沼澤地裏。這一帶的沼澤地長滿了青苔,卻一點都不泥濘。他這時候才站起身來,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樹的樹幹背後,並做了個手勢讓妹妹再往裏走。他們腳步輕得像鹿一樣,鑽進了這片盡是杉樹的沼澤地裏。

“那些人之中有一個我認識,”狄克·楊托斯說。“這王八蛋不過個孬種。”

“他說他已經盯了你四年了。”

“這我知道。”

“那另外一個,穿一身青皮、臉皮顏色跟煙草渣兒似的大個子,是從本州的南邊來的。”

“好,”狄克說。“現在人都看到了,我看我還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會出岔子吧?”

“不會。我抄近路翻山走,不會走大路的。晚上我在哪兒跟你碰頭,易傑?”

“聽我的,我看你實在不應該去,小妹。”

“但是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這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張字條給媽媽,說我跟著你出去了,說你會好好照顧我的。她會放心的。”

“好吧,”狄克·楊托斯說。“那我就在被雷擊過的那棵大青鬆旁邊等你。從樹林口一直往裏走,你看見倒在地上的那一棵就是了。你知道那棵樹嗎?抄近路去大路,一定需要經過那棵樹的。”

“那好像離我們家近得很呢。”

“你知道的,我的妹妹,我不想讓你帶著東西跑太遠的路。”

“我聽你的就是了。可你千萬別去冒險啊。”

“我真恨不得手裏有把槍,現在就趕到樹林邊,趁那兩個壞蛋還在碼頭上的時候,就把他們兩個全崩了,然後再到老磨坊去弄塊鐵芯來,用鐵絲往他們身上一係,不知不覺地把他們沉到深水裏去。”

“在這以後呢,你又準備怎麼樣?”妹妹問。“他們不過是上麵派來的,這是他們的工作。”

“可那第一個王八蛋誰也沒派他來。”

“但是你打死了駝鹿,你還賣鮭魚,哥哥,他們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麼多的東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這種東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那些都是些什麼東西,因為那就是他們所掌握的證據。

“我明白。可不管怎麼說,你總不能去殺人吧,我要跟著你去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們不提這個好嗎?不過那兩個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們。”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的哥哥,”她說。“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可我們總不能去殺人呀,易傑。你就答應我不幹,成吧?”

“這我可不能答應。這麼一說,給老板娘送鮭魚去恐怕也不太保險呢。”

“那我給你送去。”

“不,它們太重了。我帶著這些貨穿沼澤地,繞到旅館後麵的樹林子裏。你直接去旅館,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沒有情況。沒有情況的話,你就到樹林子裏來,我們在那會合,我在那棵大椴樹下等你。”

“穿沼澤地繞過去,那路可遠呢,易傑。”

“這樣走離教養院也遠些。”

“那我的哥哥,我跟你一塊兒穿沼澤地過去不行嗎?到了那兒你先別進去,讓我去找她,回頭等我出來,再跟你一塊兒把那些貨送進去。”

“好是好,”狄克說。“不過我倒希望你還是照我的辦法做。”

“為什麼,易傑?”

“因為那樣你興許可以在路上看見他們,那你就可以告訴我他們去哪兒了。我在旅館後邊二茬林子裏的大椴樹下麵等你就是了。”

在那之後,狄克在二茬林子裏等了一個多鍾頭,他的妹妹還是沒來。但是後來總算來了,狄克見她那副狼狽的樣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們在咱們家裏呢,”她說。“就坐在紗窗陽台上喝威士忌加薑汁汽水,連馬也卸了下來,牽進棚裏去了。他們說不管怎樣他們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媽媽告訴他們,說你到小溪裏釣魚去了。反正我覺得媽媽不是有意的。反正她不見得是有意的吧。誰希望自己的兒子出事呢?”

“潘可多太太那邊怎麼樣了?”

“我在旅館的廚房裏見到她了,她問我有沒有看見你,我回答她沒有。她說她在等你給她送魚去,晚市等著用呢。看樣子,她急死了。你還是快送去吧。”

“好吧,”他說。“魚還挺新鮮的。我剛換上了鳳尾草給墊著。”

“我跟你一塊兒去好嗎?”

“行吧。”狄克說。

那旅館是一座長長的木頭房子,有個陽台麵向湖麵。旅館寬闊的木頭台階向下直通到碼頭上,而那碼頭遠遠的直伸到湖中。陽台周圍有杉木白坯的欄杆,台階兩邊也有杉木白坯的欄杆。陽台上擺著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裏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裝有三根水管,水管裏噗噗地冒著泉水,還有幾條小路直通到水管跟前。那水的味道聞起來好像臭蛋,因為那是礦泉,狄克兄妹以前常來這裏喝水,那時候隻把這當成一種健身的鍛煉。不過此刻他們卻是衝著旅館背麵的廚房去的,旅館旁邊有條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橋。他們過了木板橋,就偷偷溜進了廚房。

“把魚洗一洗放在冰箱裏好了,易傑。”潘可多太太說。

“等我回頭再來過秤。”

“潘可多太太,”狄克說。“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

“沒事,有什麼事情你隻管說吧,”她說。“你不看見我正忙著嗎?”

“不知你可不可以現在就把錢給我。”

潘可多太太圍一條方格圍裙,她是個很大方的女人,長得也很漂亮,不過此刻她忙得很,再說她廚房裏的幫手也都在,有點不太方便。

“你不會是想把鮭魚賣給我吧,難道你不知道那是違法的嗎?”

“我當然知道,”狄克說。“這魚是我送給你的,而我問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錢。”

“那好吧,我去取來,”她說。“在外屋裏呢,得上那邊去拿。”

狄克兄妹就跟著她來到外邊。等到了從廚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潘可多太太忽然站住了,她把手伸進圍裙口袋裏,掏出個皮夾子來。

“你得快離開這兒,”她慈祥地急忙忙說道。“得趕快離開這兒。對了,你需要多少錢?”

“我該得十六塊。”狄克說。

“那就拿二十塊去,”她對他說。“不過你的小妹妹可不能跟著受累啊。趕緊讓她回家去看著他們點兒,等你走遠了就沒她的事了。”

“有關他們的事你什麼時候聽說的?”

她對他搖搖頭。

“賣魚犯法,買魚也一樣犯法,也許罪名更大,”她說。“你先到外鄉去躲避一時,等風頭過了再說。易傑,不管人家怎麼說你,我知道,你可終究還是個好孩子。情況真要是很差,你可以去找潘可多。需要什麼的話,就夜裏到我這兒來好了。你知道的,我是很容易驚醒的。隻要敲敲窗就行,我就能聽到了。”

“你今天晚上的夜市該不會上鮭魚了吧,潘可多太太?你該不會再上這道菜了吧?”

“安全第一,我看還是不上了,”她說,“不過這魚也不會浪費的。放心吧,潘可多一個人就能吃上個六七條,而且我的朋友裏這麼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易傑,等風頭過了就好。到時候再回來,現在啊,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塊兒走呢。”

“你怎麼能帶她去呢,”潘可多太太說。“你今天夜裏再來一趟,我幫你準備些東西讓你帶走。”

“能給我一隻平底小鍋嗎?”

“你用得著的東西我都會給你準備好的。你用得著什麼東西潘可多心裏都有數的。錢,我另外就不給你了,免得太多錢給你招來麻煩。”

“我倒是很想見見潘可多先生,向他要一些東西。”

“隻要你需要,他什麼都會給你的。但是你千萬別到他店裏去找他。”

“我寫個字條讓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麼就隨時寫條子去,”潘可多太太說。“你不用擔心。真的,放心吧,潘可多會替你想主意的。”

“那就再見了,哈利大媽。”

“再見了。”她說著親了親他。他覺得她來親他的時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聞的。廚房裏烤麵包的時候就是這種味道,好聞的很。潘可多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廚房一樣,她的廚房裏總是挺好聞的。

“嗯,記住了,孩子,不用擔心,也千萬別做壞事。”

“我不會做壞事的。”

“那是當然的了,”她說。“潘可多總會給你想辦法的。”

這兄妹倆後來又在自己家背後小山上的那片大青鬆林子裏會合了。那個時候已經是黃昏,太陽已經落到了湖那邊的山後了。

“你要的東西都找齊了,”妹妹說。“打起包來這個包還挺大的咧,易傑。”

“我知道。那兩個人現在在咱家幹什麼?”

“他們啊,飽飽的吃了一頓晚飯,這會兒正坐在陽台上喝酒呢。兩個人在對著互相吹牛,盡誇自己聰明。”

“我可沒看出來他們有多聰明,至少就眼前來看他們還算不得怎麼聰明。”

“他們說,就打算叫你挨餓,餓到你受不了。”妹妹說。“說是隻消在樹林子裏待上個兩三夜,你就會乖乖的回來。隻要肚子餓得兩耳亂鳴,你就會乖乖的回來。”

“晚飯媽媽給他們吃了什麼?”

“哦,這個啊,蹩腳透了。”妹妹說。

“好。”

“單子上的東西我都找齊了。媽媽可能是怕頭痛犯了,已經去睡了。她還給老爸寫了封信。”

“你看了那封信沒有?”

“沒有。信在她房間裏放著呢,跟明天要買的東西清單放在一起。我想啊,等明天一早發現家裏東西都不見了,這清單她又得重新開過了。”

“哦,對了他們喝了多少酒?”

“興許喝了七大瓶吧。”

“要是能在酒裏放上點蒙汗藥那我才覺得痛快呢。”

“哥哥,你告訴我怎麼個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裏麵嗎?”

“不,放在酒杯裏。可我們沒有蒙汗藥。”

“藥箱裏會不會有呢?”

“不會。”

“我在酒瓶裏加點拔力高好了。他們還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點甘汞,這兩樣東西我知道我們家有。”

“不好,”狄克說。“你還是等他們睡著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給我。找隻舊藥瓶,倒在藥瓶裏。”

“我還是去看著他們點兒吧,”妹妹說。“哎呀,我還是想啊,我們要是有蒙汗藥就好了。這種玩意兒以前我可連聽都沒聽說過。”

“其實那也沒有什麼太神奇的,”狄克對她說。“那是一種叫水合氯醛的藥。有些窯姐兒要打伐木工人口袋裏鈔票的主意,就會時不時在酒裏下這種藥給他們喝。”

“這麼說來這種藥有點邪門,”妹妹說。“不過我們恐怕還是應該備一點,以防萬一啊。”

“讓我親親你,我的妹妹”做哥哥的說。“這也是以防萬一,我們還是下去看他們喝酒去吧。我倒想聽聽他們坐在我們家裏怎樣說三道四,應該挺有意思的。”

“那你得答應我決不發火,也決不幹壞事,好嗎?”

“好。”

“也不要去傷害馬,這事跟馬一點都不相幹。”

“我發誓不去傷害馬。”

“哥哥啊,我還是在想,我們要是有蒙汗藥就好了。”妹妹顯示出一片忠誠。

“可我們就是沒有啊,這事沒有辦法的啊,我的妹妹。”狄克對她說。“我看在這除了波依恩城外是哪兒也不會有的。”

兄妹倆坐在柴棚裏,在那兒觀察紗窗陽台上據桌而坐的那兩個家夥的動靜。這個時候,月亮還沒有出來,天色很黑,然而這兩個家夥背後是一派湖光,因此這兩個人的輪廓看得很清楚。這個時候他們沒在說話,卻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隨後狄克就聽見了冰桶裏的冰塊聲。

“薑汁汽水沒有了,”兩人中的一個說。

“我說過這點薑汁汽水根本不夠我們喝的,”那另一個說。“可你卻一定要說夠了夠了。”

“還是去弄點水吧。廚房裏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夠了,我要睡覺去了。”

“那你不等那個娃娃了嗎?”

“今天不等了。我要去睡會兒。你守著吧。”

“你看他今兒晚上會來嗎?”

“這可說不定啊。我要去睡會兒,你覺得困了就來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都沒關係,”那個本地的獵監員說。“為了要抓晚上打獵捕魚的,我守上一個通宵是家常便飯,隻要需要,我是連眼皮都從來不合一下。”

“我也一樣,”那個南邊來的人說。“可我現在得去稍稍合會兒眼了。”

狄克兄妹倆看他進了門。媽媽對那兩個家夥說過,他們要睡的話可以睡在起坐間隔壁的臥室裏找個地方睡。狄克他們看見他擦了根火柴。沒過多久,窗子裏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回頭再看那另一個獵監員,他先在桌子前坐著,後來也盤起了胳膊,把頭撲倒了。再一會兒連呼嚕聲都聽見了。

“我們應該再等會兒,看他當真睡熟了,再進去取東西,”狄克說。

“你還是在柵欄外等著,”妹妹說。“我在屋裏走動沒關係的。萬一他醒來,看見了你就不好了。”

“那好吧,”狄克說。“我就先把這裏的東西都拿走。還好需要的東西多半是在這裏。”

“黑燈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嗎?”

“沒問題。對了,獵槍在哪兒?”

“平擱在後棚頂高處的人字木上邊。哥哥你要小心別掉下來,也別碰倒了木柴,狄克。”

“你就放心好了。”

從屋裏出來,她就來到另一頭的柵欄角上,狄克正在那邊一棵倒伏的大青鬆後麵打他的包。這棵大青鬆在去年夏天被雷擊中了,當年秋天就在暴風雨中倒下了。這個時候月亮剛剛從遠山背後露出臉來,月光透過樹隙篩落下一大片,狄克盡可看得清清楚楚打包。妹妹放下了手裏的口袋,說:“他們睡得就像死豬一樣,易傑。”

“那就好。”

“南邊來的那個也跟陽台上的這個一樣打起呼嚕來了。我們需要的東西我想我都找齊了。”

“真有你的,我的小妹。”

“我給媽媽寫了個字條,告訴她我跟你一塊兒走了,也好看著你點,省你去闖禍,我要她誰也別告訴,還說你會好好照顧我的。讓她不要擔心,我把條子塞在她的房門下麵。她把房門鎖上了。”

“唉,真見鬼!”狄克話一出口,就趕緊道歉:“對不起,小妹。”

“這也不能完全怪你,反正我總不能來幫你的倒忙吧。”

“你真的很厲害。”

“那哥哥,我們這會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好吧。”

“我把威士忌帶來了,”她興衝衝地說,“原來的酒瓶裏我還留了點兒。讓他們去猜是給對方喝掉的吧。反正他們那兒還有多餘的一瓶呢。”

“那我的妹妹,你自己的毯子帶了嗎?”

“這還用說。”

“我想我們還是走吧。”

“我來猜猜我們朝哪兒走:叫我猜中,一路順風。其他倒沒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這包更大了。哥哥,我來背槍吧。”

“好吧。你穿的是什麼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帶上什麼書了嗎?”

“《洛納·杜恩》,《誘拐》,還有《呼嘯山莊》。”

“隻有《誘拐》還值得你看看,其他都是大人看的。”

“《洛納·杜恩》才不是給大人看的呢。”

“好吧,聽你的,那我們就朗讀好了,”狄克說。“朗讀的話一本書可以多讀幾天。不過,小妹呀,你非要跟過來,事情就有點不好辦了,因此我們還是快走。那兩個混蛋,別看他們一副蠢樣,其實他們心裏才鬼著呢。蠢事,興許是因為喝了酒才幹出來的。”

狄克這個時候已經打好了包,收緊了背帶,於是就往後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摟著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確定,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易傑。都到這個時候了,別再婆婆媽媽的拿不定主意了。你看,我連條子都留下了。”

“好吧,”狄克說。“那我們走吧。槍你先背著,背不動了就交給我,好嗎,你別太累了。”

“我都準備好了,隻等出發了,”妹妹說。“讓我來幫你把包背起來。”

“你連眼皮都沒合過一下,可我們就得馬上趕路,這個問題你想過嗎?”

“我知道的。趴在桌上打呼嚕的那個家夥吹牛說他可以一夜不睡,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其實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說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個本事呢,”狄克說。“不過有一點你一定需要注意:那就是腳可千萬別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擠腳嗎,我的妹妹?”

“不擠。放心吧,哥哥,我一個夏天一直光著腳板走路,腳板都練硬啦。”

“我也有一副鐵腳板,”狄克說。“來,讓我們走吧。”

於是,他們就踩著滿地軟軟的青鬆針出發了,這裏的樹木都長得很高,大樹之間沒有什麼小樹叢。他們順著山坡向上走去,月亮在樹梢間露出臉來,照出了兄妹倆的身影:狄克背著特別大的一個包,妹妹背著點二二口徑的長槍。他們到了小山頂上,回過頭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的,連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見,尖角地後邊就是對岸高高的山巒了。

“我想我們還是在這兒向湖告別了吧。”狄克·楊托斯說。

“再見了,湖啊,”小妹說。“你知道的,我是永遠愛你的。”

他們下了山岡,穿過連綿的曠野,又穿過果園,翻過一道柵欄,來到了一片麥茬累累的地裏。穿過麥茬地的時候,他們向右邊望去,看見了山穀裏的屠宰場和大穀倉,還看見了臨湖另一塊高地上的那座農家老木屋。美麗的月光下隻見一條鑽天楊夾道的長長的路,直通到湖邊。

“你的腳在這個地上走痛嗎,小妹?”狄克問。

“不痛,真的,哥哥,”妹妹說。

“我是因為要避開狗,所以才走這條路的,”狄克說。“那些狗隻要一知道來的是我們,馬上就會不叫的。但是就算隻叫幾聲,也說不定就會讓人聽見,暴露我們的行蹤了。”

“我知道,”她說。“人家聽見狗叫了幾聲又馬上不叫,就會知道過來的是我們了。”

他們向前望去,看得見在路的那邊,黑糊糊的有山巒隆起的輪廓。他們走完了僅有的一片除過了茬的麥田,越過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窪小溪,之後他們又順著漸漸高起的地勢穿過了又一片麥茬累累的田地,麵前便又是一道柵欄,那道柵欄外橫著沙土大路,過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層層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過去,再來攙你一把,”狄克說。“稍等一下下,我得先把這條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柵欄頂上,那綿延起伏的遼闊土地、那老家旁邊黑壓壓的樹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麵,就盡收眼底。太美了,他忍不住欣賞了一會,足足過了會兒,他這才回頭察看起大路來。

“他們順著我們的來路追來是不可能的,這條路上沙土很厚,我看我們留下腳印也不太會引起注意,”他對妹妹說。“假如沙子不太硌腳的話,我們就盡量靠路邊走好了。”

“易傑,說實在的,我看他們都是沒有多少腦子的笨蛋,壓根不會想到要追。你隻要看他們就知道這點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飯還沒吃就已經有幾分醉了,後來就更別提了,兩個笨蛋。”

“但是別忘了,他們還是到碼頭去找過我的,”狄克說。“我不是正好在那兒嗎。要不是你先告訴了我,我興許早就給他們逮住了。”

“雖說他們沒有多少腦子,但是聽媽媽說你興許釣魚去了,他們自然也會想到你準是在那條大點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後,他們肯定到船那檢查過了,看船一條不缺,也就自然就會想到你準是在溪上釣魚了。誰不知道你釣魚的地方一般總是在磨坊和榨房的下遊一帶啊。他們就是考慮起問題來反應挺遲鈍的。”

“好,算你說得對,”狄克說。“可你不得不承認,他們判斷得還是差不多的。”

妹妹把槍托向前從柵欄縫裏遞給了哥哥,然後自己也從橫檔中間爬了過去。她挨著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狄克手按著她的頭,輕輕地撫摸著。

“你累透了吧,我可愛的小妹?”

“不,沒什麼。我太開心了,真的,哥哥,一點也不覺得累。”

“你要是還不覺得太累,那你就沿著這邊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們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鬆又幹,留下腳印也不大看得出來。嗯,對的,那邊的路麵硬,我走那邊。”

“其實我在那邊走也行德爾。”

“不,我不能讓你把腳擦破了,我是你的哥哥。”

順著路向兩湖之間的高地走過去,一路都是上坡,時不時的也有短短的幾段下坡。路的兩邊都是密密層層的二茬林子,從路邊到林子之間也長滿了灌木,雖然盡是黑莓紫莓之類。向前望去,從樹林子裏看得見一個個山頭,就像一排鋸齒。這個時候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覺得怎麼樣,我可愛的小妹?”狄克問妹妹。

“有勁極了。真有意思,易傑,你每次離家出走,都這麼帶勁嗎?”

“哪兒呀。我總覺得很寂寞。”

“怎麼個寂寞法呀?”

“隻覺得苦惱,憋悶。真不是滋味,有時候還真會挺想家的。”

“和我在一起,你看你還會覺得寂寞嗎?”

“那倒不會了,就像現在,我很開心。”

“你這回沒有去找湯洛蒂,卻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興了?”

“你幹嗎沒事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沒有老是提起她呀。你興許老是在想她吧,因此總以為我在說她。”

“你可真是個小精靈鬼,”狄克說。“我是因為你告訴了我她在哪兒,因此才想起了她。既然我都知道了她在哪兒,當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這會兒在幹些什麼,反正總是這一類的事吧。”

“唉,你讓我有種感覺,我看我真不應該來。”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應該來。”

“唉,算了吧,”妹妹說。“我們這算什麼呢,我們是好兄妹,總不見得去學人家的壞樣吵架吧?我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別說這些啦!”狄克說。

“請你別這樣訓人,易傑。我回去,還是留下,反正由你來決定吧。你什麼時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聽你的,可我不想吵架。自家親人吵架我們見得還少麼?你覺得那有意思嗎?”

“就是,”狄克說。

“我知道,你是把我逼得沒辦法,才帶我走的。可你也得知道,我也是處處為你著想。隻想替你避禍,不是嗎,你沒給他們逮住,還不都是虧了我來報信啊。”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高地上,在這裏又看得見湖了,不過從這裏看去湖麵似乎一下子變窄了,簡直就像條大河了。

“到了這兒,我們就可以抄近路穿田野裏過去了,”狄克說。“到那邊再走伐木古道。假如你要回去,該在這兒轉身往回走了,不能再往前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樹林子深處一放,妹妹把槍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休息一下吧,小妹,”他說。“咱倆都累了。”

狄克頭枕背包躺了下來,他的妹妹也在他身邊躺下,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

“我才不回去呢,易傑,除非你叫我走,”她說。“我可不願意跟你吵架。答應我咱們決不吵架,好嗎?我的哥哥。”

“好,答應你。”

“我再也不提湯洛蒂了。”

“去他的湯洛蒂!”

“我要盡量幫著你,和你做個好夥伴。”

“你本來就是個好夥伴嘛。我有時心裏煩躁,又加上覺得寂寞,因此火氣很大,你不會見怪吧?我的好妹妹。”

“哪兒的話呢。我們隻要好好相互照應,找些樂兒,就可以過得開開心心的。”

“好。從現在起,我們倆就要開開心心地過。”

“我本來就很開心嘛。”

“前麵是一段相當難走的路,接著還有一段路,更是難走到極點,隻要堅持走過了這兩段路,我們就到目的地了。你看我們等天亮了再走行不行。你就在這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覺得冷嗎?”

“一點也不冷,易傑。我穿著套衫呢。”

她挨著狄克蜷攏了身子,轉眼間就睡熟了。不一會兒狄克也睡著了。他隻睡了兩個鍾頭,曙光一露,就把他驚醒了。

狄克在二茬林子裏兜夠了圈子,這才帶著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們可不能留下離了大路而改走古道的足跡,這很危險的。”他對妹妹說。

古道上雜樹叢生,他隻能一再低頭哈腰,免得撞上枝椏。

“真像個隧道,挺有意思的。”妹妹說。

“再堅持走上一陣就開闊了。”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嗎?”

“肯定沒來過。我以前帶你打獵,是到過林子,可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遠的地方。”

“從這兒出去,是不是就到那個秘密點了?”

“不,小妹。這一路走下去,要經過幾處亂木地呢,都是好大一片,挺夠嗆的。到時候你可要挺住啊,我們去的地方是沒人去的。”

他們順著古道一路走去,最後又拐上了另一條道兒,那兒的草木就更顯得蕪雜了。過了這條道兒才看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燒荒後長出來的野草灌叢。另外還有幾座伐木人住過的舊木屋。小木屋都很破舊了,有一些甚至連屋頂都塌陷了。但是道兒邊上卻有一泓清泉,兄妹倆過去喝了點水。在這個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走了一夜,這一大清早,兄妹倆就覺得肚子空空、餓得直叫了。

“這兒四周一帶早先都是青鬆林子,”狄克說。“好多年前砍伐這裏的青鬆樹,隻是為了要剝取樹皮,木材他們是從來不要的。”

“可這道兒又是怎麼回事呢?”

“他們一定是先從遠處砍起,把樹皮拖來堆在道旁,方便拉到林子外頭去。這樣一路砍過來,最後砍到了這道兒邊上,於是就又把樹皮堆在這兒,再給拉出去。”

“這麼說,要過了這一大片亂木地才能到那個秘密點?”

“是的。過了這片亂木地,再走上一段時間,又是一片亂木地,過了那兒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這麼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麼又在那留著那麼一片林子沒砍呢?”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興許那邊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賣吧。不過靠邊上的一帶還是給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賠一筆采伐費。但是林子的絕大部分都還沒有動過,要進去連條勉強可走的路都沒有呢。”

“可人家為什麼不從小溪裏走呢?那條小溪總該有個來路的吧?”

趁著休息的這點時間,在還沒有動身去闖麵前那片難闖的亂木地之前,狄克倒也很想給妹妹講講其中的道理。

“其實啊,是這麼回事,我最可愛的小妹。那條小溪穿過了我們剛才走的那條大路以後,要流過一個莊稼人的地。那個莊稼人把他的地全都圍上了柵欄,弄成了牧場,有想在小溪裏釣魚的人,他都要攆走。因此到了他地界裏的那座橋下,人家就再也過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後穿過牧場,那也需要在小溪上過。他就在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頭公牛。這頭牛凶極了,簡直見了誰都要衝過來趕他跑。我從來沒見過有這樣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兒,總是那麼殺氣騰騰的,就等有人過來,好撒野。那莊稼人的地盤就是到那為止的,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澤地,那裏到處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過不去。就算是熟悉地形的,走起來也夠嗆的。從那兒再往前就是那個秘密點了。咱們倆是翻山走的,因此不免繞了點遠路。過了那個秘密點,前麵的沼澤地那才是真正的沼澤地呢。那就是個絕地,誰也別想過得去。好了,說到這吧,我們這就來走麵前這段難走的路吧。”

難走的路已經走過了,更難走的路也已經被甩在背後了。狄克他們一路裏不知爬過了多少木頭堆。高的比他的頭還高,低的也能達到他的腰那麼高了。他總是先接過槍,放在木頭堆頂上,然後把妹妹一把拉上來。讓她爬到那一頭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去,再接過了槍,然後搭把手讓妹妹下來。萬一碰到一堆堆的樹枝亂叢,他們不是從上麵踩過,就是打旁邊繞過。亂木地裏熱烘烘的,布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草鮮花,小姑娘頭發上沾滿了不算,還給嗆得直打噴嚏。

“你說得對,哥哥,這亂木地真要命,”她對狄克說。他們那個時候正坐在一根剝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麵休息,他倆挑了剝皮人落斧砍樹的那頭坐著。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實說實話,那日益朽爛的木頭整個兒都是灰溜溜的,還有啊,附近四外滿地的高大樹幹沒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叢叢也沒有不是灰溜溜的,隻有那些野花野草長得一片茂盛。

“過了這一處前麵就再沒有亂木地了,我的妹妹,挺過去就好了。”狄克說。

“真討厭透了,”妹妹說。“還有那要命的野草,看上去就像種滿了樹的墓地沒人看管,像地上長了花一樣。”

“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不想摸黑趕路了吧?”

“嗯,我知道了,這一帶摸黑過不了。”

“就是。從這裏走,我們也不用怕後麵會有人追來。隻要到了這兒,前麵的路就好走了。”

隨後,他們出了烈日炎炎的亂木地,進入了綠蔭如蓋的大樹老林。亂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頂上,過了山梁頂沒有多遠,再往前便盡是森林了。森林裏地上是一層褐色的覆被,腳踩上去有彈性,還挺陰涼的。這片林子裏沒有矮樹灌叢,樹都長到六十英尺開外才分出枝椏來。林蔭裏還真是涼快,狄克聽得見高高的樹梢頭漸漸起了微微的風聲。他們一路走去,看不到一絲陽光。經驗豐富的狄克知道,不到中午時分,陽光是絕對透不進那枝椏交錯的,高高的樹梢的。他可愛的妹妹拉著他的手,緊靠著他走。

“說實話,我怕倒是不怕,易傑。不過到了這兒總覺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狄克說,“幾乎每次都是這樣。”

“這樣的森林我從前可從來沒有到過。”

“別擔心,我的妹妹,這附近一帶也就隻剩下這麼一片原始森林了。”

“哥哥,我們要在這林子裏走很久嗎?”

“嗯,路相當長。”

“還好有你,我要是一個人走的話非害怕不可。”

“我隻覺得不太自在。怕倒一點也不怕。”

“哥哥,這話我剛才就說了。”

“我知道。恐怕我們正是因為心裏害怕,因此嘴上才這麼說吧。心裏怕,嘴還硬。”

“不。我因為跟你在一起,因此一點也不怕。真的,不管遇到什麼事情,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獨自一人的話,就準得害怕。哥哥,你確定你以前沒有跟別人一起來過這兒?”

“沒有。每次我都是一個人來的。”

“你不怕嗎?”

“不怕。不過說真的,我總覺得不太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禮拜該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雖然我沒有去過。”

“易傑,我們要去落腳的地方,是不是也這樣一派森嚴?”“不會的。你不用擔心。那兒是個愉快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可眼前的這種氣氛對你來說,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這種氣氛對你可有好處哩。想想看,過去的森林就都是這樣的。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還留下的最後一方淨土了。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的。能來到這裏,其實是你的福氣呢。”

“我喜歡過去的年代。但是這樣森嚴的氣氛我可不大欣賞。”

“嗯,其實也不是都這樣一派森嚴的。不過青鬆林就是這樣。”

“在這兒走真有勁。真是有意思極了,哥哥,我本來以為我們家後麵的林子裏就夠有勁的了。可哪裏比得上這兒喲。易傑,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願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說不上。”

“好吧如果不想說的話,你不一定要告訴我。可是你知道的,我晚上做禱告,你不會反對吧?”

“那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記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了。”

“謝謝你。因為我到了這樣的森林裏,在這種氣氛下,覺得自己心裏就隻想信奉上帝。”

“因此大教堂都造成這樣的氣氛。”

“我的哥哥,你從來沒見過大教堂吧?”

“沒見過。不過在書裏看到過描寫,我還想像得出來。這座森林就是我們這兒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哥哥,你看我們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可以到歐洲去看看大教堂?”

“我是覺得吧,當然行啦。不過我首先得擺脫眼前的麻煩,還得學會掙倆錢兒,那就一切都沒有問題啦。”

“你看你寫文章能掙得了錢嗎?”

“沒有問題,隻要我寫得出色。”

“你要是能夠寫些比較輕快的作品,倒就有可能會獲得成功呢?其實這不是我的意見,媽媽說你寫的東西總是太憂傷。人們不怎麼愛看憂傷的東西的。”

“是《聖誕老人》雜誌嫌我寫的東西太憂傷,不是嗎”狄克說。“他們話是沒這麼說,可就是不喜歡我的作品。”

“真可惜啊,《聖誕老人》是我們最喜愛的雜誌啊!”

“我知道,”狄克說。“我也希望可以把我寫的東西發表在那上麵,可他們就嫌我太憂傷了。唉,其實我還根本不算個大人呢。”

“怎麼才算個大人呢?結了婚就算個大人了,我不太懂這些呢,我的哥哥。”

“應該不是這麼算。反正,還不是個大人的話,要送就隻能送教養院。萬一成了個大人,犯了錯誤,送監獄就夠格了。”

“這麼說我們還應該慶幸,幸虧你還不算個大人。”

“他們別想送我去任何我不喜歡的地方去,”狄克說。“雖然我的作品寫得憂傷,但是我們可別再盡說憂傷的話了。”

“我可沒說你的作品寫得憂傷啊。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可人家都這麼說呀。”

“我們得快活點兒才好,易傑,”妹妹說。“到了這起森林裏,我們都變得沒有一點笑臉了。這樣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