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後一方清淨土(2 / 3)

“我們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出森林了,”狄克對她說。“到那個時候,你就可以看到我們要去落腳的地方了。你餓了嗎,我的小妹?”

“嗯,好像是有點餓了。”

“肯定餓透了,”狄克說。“我們吃兩個蘋果吧。填填肚子。”

走下一座坡麵長長的小山,他們看到前麵的樹幹之間出現了陽光。這說明他們到了森林的邊緣,他們看到四下都長起了白珠樹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從樹幹之間望去,有一片開闊的草地,順著坡勢一直延伸到水邊的那一行白樺樹下。兩個孩子隻要過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樺樹,再往下就是綠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澤地,沼澤地外的遠方是一帶黛色的山巒。沼澤地和山巒之間伸進來一彎湖水。不過現在他們在這兒是看不見的。隻是覺得那中間間隔很大,看樣子,這伸進來的一彎湖水準在那兒。

“這是泉水,”狄克指給妹妹看。“這壘起的石頭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易傑呀,這兒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說。“還能望到湖,是嗎?”

“是有個地方能望到湖。看起來景色不錯,不過作住處還是這兒好。我去撿些柴枝,我們一起來做早飯。”

“這是幾塊耐火石,但是好像以前的東西了。”

“這兒已經好久沒有住人了,”狄克說。“這幾塊耐火石說不定還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裏一沒有小路,二不見樹上有白楂指路,我的哥哥。你怎麼會把路認得那麼準呢?”

“你沒看見三道山梁上都豎有指路的杆嗎?”

“什麼?我沒有注意啊,沒看見呀。”

“以後我再指給你看。”

“是你豎在那兒的嗎,我的哥哥?”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為什麼早不指給我看呢?”

“這我倒也說不上,”狄克說。“興許我是隻想顯一手給你看吧。”

“易傑,隻要在這兒他們永遠也別想找到我們。”

“但願如此。”狄克說。

大概也就在狄克兄妹踏進第一片亂木地的同時,睡在他們家紗窗陽台上的那個獵監員被陽光給刺醒了。兩個孩子的住宅坐落在臨湖高處的綠樹中,太陽從屋後開闊的山坡上探起頭來的時候,正好直射在他的臉上。

這個獵監員夜裏起來去喝過水,他從廚房裏回來,沒找到什麼合適的地方,就幹脆往地上一躺,拿個椅墊來當了枕頭。這個時候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竟是睡在地上,於是連忙爬了起來。他原本是向右側睡的,這是由於他左邊腋下挎了隻手槍皮袋的緣故,裏麵插著一支點三八口徑的史密斯韋森轉輪槍。現在腦子清醒了過來,他趕緊先摸了摸槍,這才覺得陽光刺眼,就避過臉去,然後走到廚房裏,自顧自地從切菜桌旁邊的水桶裏舀了一勺水喝。女傭人正在爐膛裏生火,那獵監員就對她說:“弄些早飯來給我們吃,好不好?”

“沒有早飯,我的先生。”女傭人說。她是睡在宅後的小屋裏的,半個鍾頭前才來到廚房裏。一進來就看見獵監員躺在紗窗陽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經被喝得差不多隻剩了空氣,她開始隻是嚇了一跳,心裏隻覺得反感。後來就禁不住忿忿然起來。

“沒有早飯,你這是什麼意思?”獵監員說,手裏的勺子還沒有放下。

“就是沒有早飯。”

“怎麼會沒有早飯呢?”

“就是沒有東西吃唄。”

“那咖啡呢?”

“也沒有。”

“茶呢總該有點茶吧?”

“茶也沒有。沒有鹹肉,沒有鹽,沒有麥片,沒有胡椒粉,沒有咖啡,更沒有博登牌罐頭奶油,沒有珍妮大嬸牌蕎麥粉,你看到了,什麼也沒有。”

“你在胡扯些什麼呀?我們昨天晚上吃的東西明明還很多嘛。”

“現在都沒啦。我想準是讓‘五道眉兒’給叼走啦。”

南邊來的那個獵監員聽見他們說話就起來了,這個時候已經來到了廚房裏。

“你早上可好?”女傭人跟他打了個招呼。

那個獵監員沒有搭理,隻顧對另一個獵監員說:“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情了,艾沃森?”

“我想是那小王八蛋昨天夜裏來過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馱。”

“請你們在我的廚房裏不要罵人。”女傭人說。

“那我們到外邊去。”那個南邊來的獵監員說。兩個人一起走到紗窗陽台上,隨手關上了廚房門。

“這是怎麼回事?我有點糊塗了。”南邊來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誇脫裝的原啤酒,剩下還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麼樣子!”

“我可沒比你多喝多少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著呢......”

“你坐在那裏幹什麼了?”

“在等楊托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麵呀。”

“我看,少不了還喝了點酒。”

“我可沒喝。後來到四點半左右,跟你說真的,我起來到廚房裏去喝了點水,回來就在這門前躺下歇了會兒。”

“要歇會兒為什麼不躺在廚房的門前呢?”

“何況他要來的話,從這裏更容易發現啊。”

“那後來呢?”

“他八成兒是扒窗進來的,反正是溜進了廚房,把那麼多的東西裝走了,嗯,我想是這樣的沒錯。”

“你胡說!”

“那你到底是在幹什麼?”本地的獵監員問。

“跟你一樣在睡覺。”

“這不結了!我們為什麼還要爭吵呢。爭吵能頂個屁,一點都解決不了問題。”

“你去把那女傭人叫到陽台上來。”

女傭人被叫到了陽台上,那個南邊來的人對她說:“你去對楊托斯太太說,我們有話要跟她講。”

女傭人沒有應聲,不過她還是聽話的到裏宅去了,還隨手關上了門。

“你把沒開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個南邊來的人說。“嗯這個瓶裏還剩下一點酒,反正也派不上用場了。喂,你要不要再喝一杯?”

“謝謝,我不喝了。我想我今天有事情得辦。”

“那我就來喝一杯,”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不喝也行,你已經喝得比我多了。”

“可別這麼說,你走了以後我可連一口都沒有喝過。”本地的獵監員還是不肯罷休。

“你怎麼老是這麼胡說個沒完?”

“我這可不是胡說。我才不會亂說呢。”

那個南邊來的人放下了酒瓶。見女傭人開門進來,又隨手關上了門,他就對著女傭人說:“好吧。太太怎麼說?”“太太的偏頭痛又犯了,她說不能見你們。說你們既然有搜查證,那要搜就請搜,搜完了就請走。她頭疼就不接待了。”

“那她兒子的事她怎麼說?”

“她沒看到過我們家少爺,少爺的事她什麼也不知道。”

“其他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誰家做客?”

“我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們是跳舞去的,孩子們玩起來都很瘋的,我估計他們住在朋友家要過了星期天才回來。”

“昨天在這兒轉悠的那個孩子是誰?”

“昨天我沒看見有什麼孩子在這兒轉悠呀。”

“不對,明明有的。”

“興許是哪個小朋友來找這裏的孩子玩兒的。也說不定是哪個外地遊客的孩子。你說的那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褐色頭發,褐色眼睛,一臉的雀斑,皮膚曬得黑黝黝的,穿工裝褲、男襯衫,光著小腳板。”

“這倒是說不準了,”女傭人說。“你確定十一二歲了?”

“呸,還是算了吧,”那個南邊來的人說。“別指望從這種鄉巴佬嘴裏問出什麼名堂!”

“你說我是鄉巴佬,那他又算什麼?”女傭人說著對本地的獵監員瞟了一眼。“艾沃森先生又算什麼?他的孩子跟我還是一所學校裏念的書呢。他是鄉巴佬他爹?”

“那個小姑娘是什麼人?”艾沃森問她。“快說吧,索莎。我想知道,那個小女孩到底是什麼人,你就是不說,我反正也查得出來的。”

“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叫索莎的女傭人說。“你知道的,眼下上這兒來串門的簡直什麼樣的人都有。嗬嗬,有時候我真覺得像是住在個大城市裏一樣。”

“你該不是要自找麻煩吧,索莎?”艾沃森說。

“這我哪兒能呢,先生。對我有什麼好處啊?”

“我很嚴肅的,不跟你說笑話。”

“你自己呢,該也不是要自找麻煩吧?”索莎問他。

他們到馬棚外套好了車,那個南邊來的人說:“看來我們的事辦得不太順利呢,是不是?”

“他這下子可以遠走高飛了,”艾沃森說。“吃的都有了,槍一定也拿到手了。不過他眼下還是跑不出這一帶。我準能逮住他。你辨認足跡在行嗎?先生”

“不行。說實在的我不行。你呢?你的技術怎麼樣?”

“雪地裏還行,現在嘛,我也說不準。”那另一個獵監員說得笑了起來。

“不過我們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跡不可。隻要我們仔細研究一下,算準了他去哪兒就行了。”

“我想啊,他帶上了那麼多的東西,不會到南邊去的。去南邊的話隻要稍微帶上些吃的,到鐵路線上就有火車可搭了。”

“我也說不準那柴棚裏到底給拿走了些什麼東西。不過看樣子,廚房裏的東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肯定夠他吃的了。他出逃一定有個目的地。我得去調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習慣,都有哪些朋友,還有他會常去什麼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聖伊格內斯、席博伊根,我是覺得要堵住他就到這幾個地方去堵。你倒說說,你要是他的話你會去哪兒呢?”

“我一定會去西北半島。”

“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你看啊,那一帶地方他以前都是去過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要不然就很麻煩,從這兒到席博伊根地域遼闊,對他又都是熟門熟路。”

“我看我們還是去看看潘可多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這一路。”

“他會搭東約旦-大特臘沃斯線的列車去嗎?”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不過那就離他的家鄉遠了。我估計他多半會去熟悉的地方。”

他們正打開柵欄門要出去,索莎從屋裏出來了。

“可以搭你們的車子上鋪子裏去嗎?我得去采辦些食品雜貨。家裏什麼都沒有了。”

“你怎麼看出我們要上鋪子裏去的?”

“你們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潘可多先生嗎?不小心被我聽到了。”

“你買了東西怎麼運回來呢?”

“我想搭個便車該沒問題的吧,這裏總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邊來玩兒的。別忘了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那就上車吧。”本地的獵監員說。

“謝謝你了,艾沃森先生。”索莎說。

等他們到了雜貨鋪子兼郵局,艾沃森把牲口拴在馬槽前,他跟南邊來的那個人沒有進店,他們站在外麵商量了幾句。

“這個索莎真是討厭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說一句話。”

“就是。”

“話說回來,潘可多倒是個好人。在這一帶像他這樣人緣好的再找不到第二個了。因此這買鮭魚的事,你千萬不能說他有什麼不是。以我的經驗啊,嚇,是嚇不倒他的,我們可不能招得他跟我們對立。”

“那以你的經驗,你看他會跟我們合作嗎?”

“我覺得吧,你要是態度不好就準得壞事。”

“我們去會會他吧。”

這個時候索莎早已進了鋪子,她徑直穿過店堂,走過玻璃陳列櫃,走過成排的紙盒,走過開了蓋的貨桶,走過滿架的罐頭,卻什麼東西也沒看在眼裏,什麼人也沒看在眼裏。她一直走到裏邊的郵局,郵局裏有許多專用信箱。還有個領郵件、賣郵票的窗口。索莎見窗口關著,就直往後屋走去。潘可多先生正用一把鐵鍬在那裏開一箱貨。他看了看索莎一眼,微微一笑。

“約翰先生,”女傭人的話說得快極了,“有兩個獵監員到店裏來了,他們要抓狄克。興許你不知道吧,狄克昨天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這事你可千萬別走漏風聲。他媽媽也知道了,不過他媽媽那頭估計問題不大。我想她至少該不會說出去吧。”

“他把家裏吃的東西都帶走了是不是?”

“嗯,是的,大半都帶走了。”

“嗯,我知道了,你需要些什麼隻管去挑,開張清單,回頭我再跟你一樣一樣核對。”

“他們就快要進來啦。”

“哦,這樣啊,那你從後門出去,再打正門進來。我去招呼他們。”

於是索莎就繞過這長長的木板房,又重新登上正門的台階。這一次她一踏進店門,就什麼東西都看在眼裏,什麼人都看在眼裏了。她認識送籃子來的那幾個印第安人,站在左邊第一排玻璃陳列櫃前看櫃內釣具的那兩個印第安小夥子她也認識。旁邊一隻玻璃櫃裏擺的是些什麼成藥她全有數,輕車熟路,甚至她還知道常來買藥的都是誰。有一年夏天她在這鋪子裏當過售貨員,因此知道那些紙盒上鉛筆寫的字母代號和數字表示的都是什麼意思。還有啊,鞋子、冬天用的罩靴、手套、帽子、羊毛襪子、套衫,在這些紙盒裏什麼都有。她知道這幾個印第安人送來的籃子能賣多少錢,眼下時令已過,籃子已經賣不出什麼好價錢了。

“怎麼到這個時候你才把籃子送來呀,坦菲休太太?”她問。

“七月四日玩得一開心,就沒顧上送來。”那印第安女人笑著說。

“比利還好嗎?”索莎問。

“我已經有四個星期沒見到他了。我也不知道呢,索莎。”

“你幹嗎不把籃子拿到旅館去,想法兜賣給那裏的遊客呢?”索莎說。

“那當然也沒有什麼不行的,”坦菲休太太說。“我去過一次了。”

“要我看啊,你應該天天拿去賣。”

“可路遠著哪。”坦菲休太太說。

就在索莎一邊跟熟人說話兒,一邊開單子替東家采購貨物的同時,那兩個獵監員在店堂後邊見到了約翰·潘可多先生。

約翰先生長著一對青灰色的眼睛,黑頭發,黑色八字須,看他的樣子總叫人覺得好像這位先生是走錯了地方,才撞進了一家雜貨店一樣。他年輕的時候離開密執安北部外出,一去就是十八年。所以說啊,他的模樣兒根本不像個店老板,倒像個治安官員,或者說像個豪爽的賭徒。他早年開過幾家酒館,經營得還蠻不錯。但是後來這一帶的林木采伐完了,於是他就買了農田,仍舊留在當地。再後來本縣行使地方自決權,決定禁酒,他就又買下了這家鋪子。當時他已經開了一家旅館。但是他說,一家旅館沒有酒吧不成格局,因此那旅館,他簡直從來不去。旅館就由他太太經營。說起來也挺好的,太太的勁頭比先生還大,先生說他可不願意在這些顧客身上浪費時間,這些顧客有的是錢,想去哪兒度假就可以去哪兒度假,可他們卻偏要來住一家沒有酒吧的旅館,在陽台上的搖椅裏一坐,一晃一搖的打發光陰。真是有點讓人想不通呢。他把這些遊客叫做“換茬的”,每次跟太太一談起來,他就要拿他們挖苦上一頓,好在他的太太是極愛自己先生的,就算先生再揶揄她她也從不計較。

“你要叫他們‘換茬的’那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頭邊對他說。“雖說我有那麼兩下子,可世上我這個女人卻就唯獨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嗎?”

太太歡迎這些遊客,是因為遊客裏有些人帶來了文化修養的氣息。而那位先生說,太太愛文化修養就像伐木工最愛嚼“無敵牌”煙絲一樣。其實,他倒並無不敬之意,對太太的這種愛好。因為他的太太自己就說過,她愛文化修養正好先生之愛上等陳年威士忌。沒記錯的話,她還說來著:“潘可多,文化修養不修養的,你也不必去多操這份心,反正我是不會要求你這樣那樣的,我愛你你知道的。可我覺得有文化修養就是高。”

先生說,她要欣賞文化修養就盡管去欣賞好了,隨便怎樣,天塌下來他也不管,隻要別叫他去參加肖托誇或什麼成人進修班就行。他可受不了那些東西。他以前參加過野營布道會,還參加過一個所謂“奮興”布道會,但是肖托誇他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他說,野營布道會和“奮興”布道會雖說都無聊得很,可至少還有人當真給鼓動得來了勁,會後會有些男女相悅的事情發生。他告訴狄克·楊托斯說,他太太每次參加過著名傳道士“吉卜賽人”史密斯那樣的大人物主持的“奮興”布道大會之後,總會擔心上一陣,生怕先生的靈魂不能獲救,將來得不到永生。不過好在他潘可多長得極像史密斯,因此結果總能雲消霧散,依舊心安理得。但是肖托誇這玩意兒如何,他就心中沒底了。約翰先生心想:文化修養興許總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過這按說是一個應該冷靜對待的課題,而人們卻對此如癡如狂。他看得出來,這啊,可決不僅僅是一個趕時髦的問題。

“這玩意兒對人們確實有吸引力,我不得不承認這點。”他這麼告訴過狄克·楊托斯。“性質想必有點近乎‘搖喊’教派,隻是表現在思想方麵。這個問題等你長大以後不妨研究一下,並把你的看法說給我聽聽。既然你要當個作家,就應該早些去熟悉一下。因為要是晚了就跟不上形勢了。”

約翰先生喜歡狄克·楊托斯,說是因為他身上帶有“原罪”。狄克本人並不理解這話的意思,不過聽了卻覺得挺自豪的。

“你免不了要幹出些事情來,而且將來得為此而懺悔,小夥子,”約翰先生當時對狄克這麼說來著。“犯事呢,倒可說是人世間的一大美事。至於懺悔不懺悔的,反正將來再去作思想鬥爭吧。嗯,問題是,這種事你總難免要幹出來。”

“我可不想幹壞事,你知道的。”狄克當下說。

“嗯,對,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去幹壞事,”約翰先生說。“但是人活著總會幹出這樣那樣的事來。做人不可說假話,不可偷盜。這個你要記住。可說假話卻又是人人難免的。那你就得憑眼光認定,對什麼人決不可說假話,知道嗎?”

“我就認定對你決不可說假話,這點是我篤信的。”

“好。好孩子。你不管碰到什麼事,決不要對我說一句假話,我發誓,我也決不拿假話騙你。”

“嗯,我一定盡力做到。”狄克當時說。

“不是盡力做到,知道嗎,”約翰先生說。“是絕對要做到。”

“好吧,”狄克說。“我發誓我決不對你說假話。”

“你的那個姑娘怎麼樣了?”

“有人說她在北邊的蘇河工作,我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

“這姑娘長得挺美的,說實話我一直很喜歡她。”約翰先生還說來著。

“嗯是的,我也那麼覺得,我也一樣。”狄克說。

“想開些,別太難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狄克說。“其實這事一點都不能怪她。她生性那樣,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還會跟她好上的。”

“興許不會了吧,我想。”

“恐怕還是會的,我隻能盡量克製自己就是了。”

約翰先生心裏惦記著狄克,他來到了店堂後邊的櫃台裏,看到那兩個人就在櫃台跟前等著他。他站在那裏把兩個人上下一番打量,隻覺得不管哪一個他也看不順眼。對那個本地人艾沃森他一向都沒有好感,打心眼裏就看不起,但是看到南邊來的那個家夥,他意識到這是個危險人物。雖然這一點他還來不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單看那人的臉相:一副眼神莫測高深,嘴巴抿得很緊,一般嚼煙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這麼緊啊。那個家夥的表鏈上還串著一枚真品的駝鹿牙。這枚鹿牙確屬精品,以約翰的經驗,估計取自一頭五歲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約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這個人的上裝裏鼓出來的好大一塊,那是他腋下的手槍皮袋。

“你用隨身帶著的那把大槍把這頭雄鹿打死的嗎?”約翰先生問那個南邊來的人。

那個南邊來的人不以為然地瞅了瞅約翰先生。

“不,你錯了,”他說。“那是我用一把溫切斯特45-70型長槍在懷俄明的開放區打的。”

“你還會用長槍,這麼說挺了不起咧?”約翰先生說。他探頭朝櫃台下看了看,“一雙腳也不小。你出來追捕娃娃們,也用得著這麼大的槍?殺雞用牛刀啊。”

“你說‘娃娃’還帶個‘們’字,什麼意思?”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他看起來精明的很。他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娃娃。”

“不對,你剛才明明還帶了個‘們’字,”那個南邊來的人說。

約翰先生發動了反擊。看來不反擊是不行的。“艾沃森帶上了什麼槍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是叫那娃娃揍過兩頓的。你一定帶著大家夥吧,艾沃森。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頓呢。”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交出來,讓我們來試試看呢?”艾沃森說。

“你明明還帶了個‘們’字,約翰先生,”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看到你這個混蛋我就是想這樣說,”約翰先生說。“你這個八字步走路的狗雜種。”

“你要是有種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幹嗎還縮在櫃台後邊,自己不走出來呢?”那個南邊來的人說。

“你最好放明白點,要知道你是在跟合眾國的郵政局長說話,”約翰先生說。“你說的什麼話,除了糞團臉艾沃森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給你作證啊。你興許也知道人家為什麼要叫他糞團臉吧。我勸你去好好想想,你是個吃偵探飯的嘛。”

他現在高興了。他擊退了對方的進攻,這回二人打了個平手,他已經好多少年沒有眼下這樣的心情了,想當初他就是這樣高興。誰知道哪裏像後來,為了謀生得侍候遊客吃飯睡覺,讓他們坐了粗木搖椅前一搖後一晃的,在旅館前麵的陽台上望湖景。這真沒勁。

“你聽著,八字腳,現在我想起你是誰了,全想起來了。你不記得我了嗎,擺八字腳的?”

那個南邊來的人直勾勾的瞅著他,就是記不起來。

“我記得湯姆·霍恩被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我不會記錯的。”約翰先生索性給他當麵抖了出來。“當時那個大老板答應給好處,就有一幫子人出來誣陷他,我不會記錯的,那裏邊就有你。怎麼樣?現在想起來了吧。就在你幫著人家謀害湯姆的那個時候,你可還記得那梅迪辛鮑的酒館是誰開的?真是想不到啊,你人都老了還幹這樣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裏呢?想起來了嗎?你的記性難道真是這麼不濟?”

“你是什麼時候離開了西部來到這兒的?”

“沒記錯的話,湯姆的案子結案兩年以後。”

“真是活見鬼。”

“你還記得我們帶上了行李臨離開格雷布爾的時候,我把那枚鹿牙送給了你嗎?”

“記得。聽我說,吉姆,這個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沒有什麼好說的。”

“我的名字叫約翰,”約翰先生說。“叫約翰·潘可多。來,我們一起到後麵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臉’艾沃森。本來呢,我們大家叫他‘糞團臉’艾沃森。為了照顧他的臉麵我現在給他改了個名,你看還行吧。”

“約翰先生,”艾沃森先生說。“你能不能友好一點,幫幫我們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聽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嗎?難道這還顯得不友好嗎?”約翰先生說。“請問兩位老弟還要我幫你們什麼忙?”

到了後屋,約翰先生從角落裏貨架的下格取出啤酒,遞給南邊來的那個人。

“放開喉嚨喝吧,八字腳,”他說。“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得喝兩杯了。”

等他們每人一杯下了肚,約翰先生這才又問:“可以告訴我嗎?你們去抓這個娃娃,為了什麼呀?”

“因為他違犯了漁獵法,”南邊來的那個人說。

“那麼怎麼個違法呢?”

“上月十二號,他打死了一頭雄鹿。”

“兩個堂堂男子漢帶槍追捕一個小孩子,我說多大個事呢,原來就為小孩子上月十二號打死了一頭鹿。”約翰先生說。

“要知道他的違法行為決不止這一件。”

“不過這一件你們掌握了證據。”

“嗯,你說的差不離吧。”

“那他還有什麼樣的違法行為呢?”

“你可不知道,多著哪。”

“可你們都沒有掌握證據是吧。”

“我可沒那麼說,”艾沃森說。“然而這一件鐵證如山。”

“你確定那日期是十二號?”

“對。”艾沃森說。

“你怎麼也不向他提些問題,倒老讓他牽著鼻子問你?”南邊來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檔說。約翰先生一聽就笑了起來。“別打擾我們說話,擺八字腳的,”他說。“我想讓他那顆出色的腦袋好好發揮作用。”

“你跟這孩子熟嗎?”南邊來的那人問。

“嗯,如你所知,相當熟。”

“那你跟他有過買賣上的往來嗎?”

“他有時到我店裏來買點東西。這孩子不錯,總是現款付清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去哪兒?”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隻知道他在俄克拉何馬有親戚。”

“那你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的事?”艾沃森問。

“得了,艾沃森,”南邊來的那人說。“我看你這是在白白浪費我們的時間。謝謝你的酒啊,吉姆。”

“是約翰,”約翰先生說。“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訴我嗎,擺八字腳的?”

“波塔,亨利·傑·波塔。”

“擺八字腳的,答應我,你可千萬不能向那孩子開槍啊!”

“這我可不敢保證,我的任務是去把他逮回來。”

“我知道,你可一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

“走吧,艾沃森,我們走吧,”南邊來的那人說。“在這兒簡直是白白浪費時間。”

“記住我的話,一定不能開槍。”約翰先生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

“聽見啦!”南邊來的那人說。

兩個人穿過店堂,出了店門,牽過牲口套上輕便馬車,驅車走了。約翰先生目送他們直向大路的那頭馳去。趕車的是艾沃森,南邊來的那人在後麵跟他說什麼話。

“為什麼叫亨利·傑·波塔呢?”約翰先生心想,“我隻記得他的名字叫‘擺八字腳的’什麼。他的腳大,所以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腳,再到後來又變成了‘擺八字腳的’。內斯特家的那個小夥子被槍殺了,據說是他在現場附近的泉水旁邊找到了足跡,這才害得湯姆挨了絞。‘擺八字腳的’,‘擺八字腳的’什麼呢?興許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姓什麼。可也總不見得叫‘擺八字腳的’八字腳吧。會不會叫‘擺八字腳的’波塔呢?不,肯定不叫波塔。”

“不好意思,很抱歉,我不能收你這些籃子,坦菲休太太,”他說。“你送來太晚了,現在已經不是時令了,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賣。不過你要是能拿到旅館裏去耐著性子兜賣給遊客,我想脫手是沒有問題的。”

“你就買下來再拿到旅館裏去賣吧,行嗎?幫幫忙。”坦菲休太太出了個點子。

“不。我想你直接兜賣給他們好銷些,”約翰先生對她說。“你長得比我討人喜愛。”

“那可都是我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坦菲休太太說。

“索莎,我有話要跟你說。”約翰先生說。

一到後屋,他就問:“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他們來抓易傑,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報了信,易傑知道家裏有埋伏,就趁他們醉得呼呼大睡的時候,拿了些吃的東西偷偷溜走了。他帶去的東西很多,我想吃兩個星期是不成問題的,就連槍他也帶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為什麼要去?”

“我也不知道,約翰先生。我看她興許是想照應照應哥哥,一方麵也可以看著點兒,不讓他幹出什麼壞事來。易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艾沃森家附近。照你看狄克常去哪些地方,他心裏有沒有底?”

“能打聽的他都打聽到了。至於他心裏有沒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看他們兄妹倆到哪兒去了呢?”

“這我就沒法兒知道了,其實我也想知道呢,約翰先生。易傑去過的地方可多了。”

“跟艾沃森一起的那個家夥可不是個東西,那是個十足的壞蛋。”

“可我看,這人不怎麼精明嘛。”

“別看他樣子不怎麼樣,實際上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麼蔫不唧的。可實際上這人才精哩,而且心很壞。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那你有什麼事要我辦的?”

“目前還沒什麼事,索莎。有什麼情況快來告訴我。”

“約翰先生,等我把貨款結好了,請你複核一下。”

“對了,你怎麼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碼頭,再從東家屋裏劃一條小船出來,最後到碼頭上把東西接回去。約翰先生,他們打算拿易傑怎麼樣啊?你知道嗎?”

“說實話,我也正為這事擔心呢。”

“聽他們說,好像要打算把他送教養院什麼的。”

“唉,他要是沒打死那頭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後悔了。關於那件事情,他告訴我他剛剛在書裏看到,說是打野獸隻要槍開得準,子彈可以隻擦傷點皮,而傷不了命。可以隻打昏過去,而傷不了命,因此易傑就很想試試。那個傻孩子,他說他明知道這是幹傻事,但是很想試試。於是他就打了那頭鹿,沒想到把鹿的脖子都打斷了。他覺得難過極了,什麼隻擦傷不打死,都是騙人的,他覺得這種事他根本就不應該去試。”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把鹿肉掛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裏,我想後來一定是讓艾沃森給發現了。反正是讓人給拿走了。”

“誰能想到,又有誰會去報告艾沃森嗎?”

“我想問題就出在艾沃森的那個兒子身上。那個小子老是盯狄克的梢。他時常跟在背後你卻看不見他。很可能連狄克打死那頭鹿的時候他都看見了。那個小子可不是個東西,約翰先生。不過有一點值得佩服他,他盯梢的本領真是沒得說的。嗬嗬,還真說不定這會兒他就在這屋裏躲著呢。”

“那是不可能的,”約翰先生說。“不過躲在屋子外邊偷聽倒是有可能的。”

“也說不定,我看他準是追趕狄克去了。”那女傭人說。

“你聽見他們在你東家屋裏談起過他嗎?”

“一句話都沒有提起過他,我發誓”索莎說。

“艾沃森肯定把他留在家裏幹活兒。照我看對這小子我們倒暫且沒有必要放在心上,就有什麼事也得等那兩個家夥回到艾沃森家裏才會有動靜,對不?”

“那我今天下午劃船過湖回家一趟,派個娃娃去探聽一下艾沃森家裏有沒有雇人來幹活。有人的話,就表示他讓那小子出外去了。”

“嗯,那兩個家夥年紀大了,幹跟蹤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厲害得很呢,約翰先生,他對易傑的情況了解得太清楚了,易傑常去哪兒他都有數。我想他會找到兄妹倆,再帶大人去抓他們。”

“來,我們到郵局裏麵去談。”約翰先生說。

來到了那許多插信格子、專用信箱、大張大張擺得井井有條的原封郵票,以及掛號登記簿、蓋銷郵戳、印台等等的後麵,等領郵件的窗口一關,索莎馬上又感受到了當初在鋪子裏幫工時坐進郵局的那份自豪感。一到裏邊約翰先生就急迫地說:“依你看他們到哪兒去了,索莎?”

“這我就沒法兒知道了,真的。我看不會走得太遠的,要不他就不會帶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個極好的去處,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要不他也不會帶小妹去。釣鮭魚給旅館做菜的事他們也知道了,約翰先生。”

“也是讓那小子知道的?”

“嗯。”

“艾沃森家那小子,我想我們恐怕得想個對付他的辦法。”

“我真恨不得殺了他。真的。小妹要跟著她哥哥去,我確信也一定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免得易傑把他殺了。”

“你想想辦法好嗎,我們可不能斷了他們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辦法呀,約翰先生。楊托斯太太已經完全垮了。她偏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這兒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應該投在郵筒裏,”約翰先生說。“這是向郵局交寄的。”

“昨天晚上看他們倆睡著了,說實話我真想殺了他們。”

“那可不行,”約翰先生對她說。“這種話可千萬說不得,這種念頭也千萬起不得。知道嗎?”

“難道你就不曾有過恨不得想要殺誰的想頭,約翰先生?”

“也有過。不過我想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老爸就殺過一個人。”

“這啊,對他有害無益。”

“他是實在忍不住了。”

“不管怎麼說,得學會沉住氣,”約翰先生說。“哦,你該走了,索莎。”

“我今兒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來看你可以嗎,”索莎說。“我要是還能在這兒工作該有多好啊!約翰先生,你理解不了我現在的想法的。”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這兒工作,索莎。但是潘可多太太卻不是這樣想的。”

“我明白,”索莎說,“天下的事就是這樣的。”

這個時候,狄克兄妹正躺在嫩草鋪成的地鋪上,上麵有個斜斜的棚頂,是兄妹倆一同搭起來的。這個棚頂的地點就在青鬆林的邊上,前麵隔著山坡是杉林沼澤地,而沼澤地外就是遠處的青山了。

“小妹,要是你覺得這還不夠舒服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剝些那青鬆樹上的軟樹脂下來墊在下麵。今天晚上已經很累了,咱們就這麼將就過一宵吧,好嗎。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反正總要弄到稱心為止。”

“嗯,我的哥哥,我已經夠愜意的了,”妹妹說。“手一攤腳一伸,還能怎麼愜意呢,易傑。”

“在這個地方過夜相當不錯,”易傑說。“而且一點也不顯眼。我們的火堆最好盡量燒小些。”

“在這裏燒個火堆,在對麵山上能看得見嗎?”

“可能看得見,我的妹妹”狄克說。“你知道的,夜裏火光惹眼,老遠以外都看得見。不過我可以用張條毯子把火光擋住。這樣就不會讓人看見了,放心吧。”

“易傑,要是我們背後沒有追兵,到這兒來隻是為了好玩,那該有多好啊,是吧。”

“還是放棄這種幻想吧,”狄克說。“我們這還不過是開了個頭呢。再說,隻是為了好玩的話,我們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嗯,真對不起,易傑。”

“其實這也沒什麼,”狄克對她說。“我說,我的妹妹,我到下麵去釣幾條鮭魚來做晚飯吃。”

“我和你一塊兒去好嗎?”

“別。你還是留在這兒好好休息一下吧。勞累了一天,也難為你了。你就看會兒書,要不就安安靜靜歇會兒好嗎。”

“那亂木地是挺夠嗆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對付呢。哥哥,我幹得還可以吧?比你想得怎麼樣?”

“你幹得很了不起,說實話,搭棚建營地你也確實有一手。不過我覺得現在你還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們的這個營地起了名字沒有?”

“我看就叫一號營地吧。”狄克說。

接下來他順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邊時,站下來砍了一根四英尺來長的柳枝,他把枝條修得光光的,皮卻並不削去。在這裏就望得見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寬,卻很深,岸邊長滿了青苔,由此向前,一直流到沼澤地裏。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飛快,能夠看到一朵朵水花湧起在水麵。然而狄克並沒有走到岸邊,因為他知道岸邊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驚動那些可愛的小魚。

他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魚就肯定不會少。現在進入殘夏了。

他襯衫的左胸袋裏帶著個煙草袋,這個時候,他就從煙草袋裏掏出一卷絲線,大致比對柳條的長短剪了一段,係住在柳枝尖端事先開好的一個淺淺的槽口裏。然後他又從煙草袋裏取出一隻鉤子係上,還捏住鉤子試了試釣線的拉力和柳枝的彎度。做完這些,他這才擱下釣竿,又回到跟溪邊杉木林子毗連的那個小白樺林裏,那裏有一棵已經枯死多年的小白樺樹,白樺樹的樹身橫倒在地上。他翻開枯樹,在樹身下發現幾條蚯蚓。蚯蚓不大,卻遍體鮮紅,活蹦亂跳,他把蚯蚓撿起來放在一隻原先裝哥本哈根鼻煙的扁圓聽子裏。那個聽子蓋上特意鑽得有一些小孔。細心的他還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最後就把枯樹搬回原處。在這個地方他每次來總能找到魚餌,算來已是有兩三年了;把枯樹翻開過以後,他也每次總要照原先的樣子重新搬好。

這個時候,他心裏想:這條溪流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他知道上遊那頭還另有一片沼澤地,那才叫厲害呢,沼澤地裏大量的水都是通過這條溪向外流的。他向小溪的兩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山上青鬆林下他們準備宿夜的所在。最後回去拿起釣竿,釣線釣鉤都已經裝好了,於是他又在鉤子上用心穿上點餌料,還啐了口唾沫以求個吉利。他右手提著裝好餌料的釣竿釣線,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向著那水麵雖然看起來很窄但是流量極大的小溪岸邊走去。

這一段的水麵真的特別窄,窄到他的柳條竿隻要輕輕一揮,釣線就肯定會甩到對岸。快到岸邊的時候,隻聽見湍急的溪流水聲洶湧。為了不讓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裏,他遠遠在岸邊站住,然後從煙草袋裏取出兩顆邊上開縫的鉛丸,嵌在釣線上距鉤子約一英尺的地方,用牙齒一咬,鉛丸就鉗住在釣線上了。

魚鉤上穿著兩條蜷曲的蚯蚓。他一揮手把魚鉤甩到了水麵上,然後輕輕放下,魚鉤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個旋,又沉了下去。他往下低了低柳條竿的尖頭,由著水流把釣線和魚鉤連餌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裏。不久之後,他感覺到釣線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勁拉緊了。於是他就把釣竿往上一提,釣竿卻在手裏彎著身子直不起腰來。他隻覺得扯緊的釣線在那裏又抽又拉,於是用力往上提,那釣線卻就是不鬆勁。到後來勁終於鬆了,那家夥隨著釣線一起從水上來了。鮭魚被拉出了水麵,隻見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裏一陣狂蹦亂跳,懸空打著撲騰,一蕩蕩到了狄克的背後,落在後麵的溪岸上。那魚映著陽光,一派耀眼,狄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那魚正在鳳尾草裏翻跳打滾呢。狄克捧起魚來,沉甸甸的,好壯實的魚,一股魚香真是誘人,再仔細一看,這魚背好深的皮色,遍體的斑點是那麼烏黑透亮,魚鰭的邊上更是一派色彩鮮明。那魚鰭的邊緣是白花花的,靠裏邊鑲著一道黑色的線,到魚腹部分是一片可愛的金色,好像晚霞一般。狄克把魚拿在右手,勉勉強強才能一把攥住。

他心想:這魚是大了點,我怕平底小鍋裏容不下呢。但是既然讓我傷著了,也隻好索性把它宰了。

於是他就用獵刀的刀把猛砸鮭魚的腦袋,然後把魚掛在一棵白楊樹的樹幹上。

“唉,真是可惜,”他自言自語說。“這麼大的魚,給潘可多太太的旅館裏做菜是再合適也不過的了。可卻讓我和小妹給吃了。”

他又想:我看還是到上遊去,找一個水淺的地方釣兩條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這魚讓我從鉤子上硬拉下來,難道不會覺得有一點痛?有人說逗魚上鉤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他們愛這麼說當然也由他們說去好了,但是沒有把上鉤的魚取下過的人,決不會知道這一拉要給魚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隻是那麼一刹那的疼痛吧,還不一樣是痛苦?原本風平浪靜,逍遙自在,卻忽然就來了叫你上鉤的人,最後讓人從水裏提起來,吊在空中,你說這滋味是好受的嗎?

他暗自尋思:這條小溪也真是有意思。釣魚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魚釣,真是奇怪!

他撿起了剛才撂下的釣竿。那魚鉤彎了,他用手把它扳直。然後把那條大魚一拎,向上遊走去。

易傑知道:小溪出了上遊的那片沼澤地沒有多遠,有一處是卵石灘,溪水很淺。他可以到那兒去釣上兩條小鮭魚。說不定小妹不喜歡這條大魚呢。她要是想家的話,我看還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兩個老家夥這個時候又在幹些什麼?我這個地方,艾沃森家那個混蛋小子估計也不一定會知道。那個王八狗崽子!我看這裏除了印第安人,誰也不會來釣魚的。做個印第安人其實挺好的哈——他想。做個印第安人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於是他就順著小溪向上遊走去,他盡量不沿著河邊走,可有一次還是踩上了一處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就那次,呼地一下猛地竄出一條大鮭魚來,在溪水裏劃出了一道漂亮的水花。這樣大的鮭魚,在這溪流裏要轉個身恐怕都不行呢。

那鮭魚逃到上遊,又鑽進了溪岸下的暗流裏,狄克隻能衝著魚兒的背影說:“好家夥,那麼大的鮭魚!你是什麼時候上這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