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意(1 / 2)

未央宮前殿。

三足的青銅雕花麒麟香爐冉冉吐霧,殿內的一切迷蒙的有些不真實起來。

唯有他,頭戴翼善冠,身著赭黃袍。青絲半綰,看奏折時便瀑布也似的流瀉下來,遮住了他一貫溫和的麵容。

但我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他,還是他的溫和,伴我走了三年,從未變過。

不過此刻我卻有些拿不準他心意。因為我冒冒失失上了一封諫言改學製的奏疏,而且,他正在讀這封奏疏……

我並不畏懼他責怪,如是對百姓有利,我受些責罰也沒有關係。隻是我若是想錯了,他會不會對我失望?

我心裏的忐忑隨著他下移的目光漸漸加深,他忽然抬眸看了我一眼,我忙慌亂地低下頭去,那一刻竟有些後悔提此事。

好像過了漫長的一紀,終於聽到奏疏擲在禦案上“噠”的輕響,我一震,抬首正對上他深不可測的眸。

“這封奏疏是你寫的?”

“是。”我不敢多話地答道。

“不曾請人執筆?完全是你的意思?”依舊平靜的聲音。

“回父皇,確為兒臣親筆擬寫,”我頓了頓,“也確是兒臣自己的意思。”

父皇的聲音漠然而冷淡:“那你可知道,你所奏之事乃數十年來的規矩。改製事關重大,諸位愛卿尚需斟酌。你年幼識淺,竟也敢置喙麼?”

我低垂著頭,炙熱的心隨著他一句句冷漠的言語冰冷下去。再沒想到他會是如此態度,他,一定對我失望透了吧……

可是,我到底錯在哪兒……

一雙明黃緞鞋停在我麵前,他似乎負手而立:“你知錯了嗎?”

我搖搖欲墜,對錯,有什麼關係,隻想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雙膝認個錯,父皇便會原諒我……

可是道歉的話已到嘴邊,轉了一圈便又咽回腹中。我倔強地盯著香爐一腳,嘴唇被咬破,鹹鹹的味道在唇齒中溢開來,無限的委屈在心中蔓延。

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有些模糊:“你……知錯嗎?”

我眼中酸楚,心頭亦是酸楚難當,忽然對他重重跪了下去:“父皇……你莫生阿憶的氣,兒臣不知錯在哪裏,請父皇責罰,請父皇責罰……”

重重的一個頭接一個頭地磕著,淚意迷蒙間,父皇的神情既驚且痛。第三個頭還沒磕完,我感到一雙大手托住了我的肩,再緩緩地將我扶起來。溫暖從肩頭滲透到心間。

“阿憶……”微微顫抖的聲音,柔和一如往日任何時候。父皇溫暖的手撫去了我的淚痕,他俊美的麵孔,顫抖的袍袖,晶瑩的眼眸,在我眼前再度清晰起來。

難言的情愫就這般從心底翻湧上來,我隻想靠在他懷裏,向他訴說心中的委屈與擔憂。

可是,他好像不想抱我入懷了。匆匆為我拭去淚痕,他緩緩轉過身去,低聲道:“今日委屈你了……你退下去歇息吧,明日無需來請安。”

我有些失落,更不安他是否當真原諒了我。撒嬌似的上前兩步,他亦是跨前兩步。我輕聲道:“父皇,兒臣……真的錯了嗎?”

良久沉寂,他衣襟隨風輕輕拂動。仿佛一縷白霧,隨著他輕吐歎息消弭於空氣中:“阿憶,你沒有錯……也許是父皇,太過心急了……”

“維清寧十二年,歲次戊戌,八月庚子朔五日甲辰,皇帝詔曰:於戲!大寶曰位,實在於丕承;萬邦以貞,由建於明兩。朕嗣寧鴻業,祗嚴永圖,恭惟七鬯之主,豈舍人神之望——

莊重華麗的紅毯隨著步伐緩緩延伸,大晉朝的文武公卿恭敬拱立在漢白玉的丹陛下,見我行來,紛紛然行下禮去,眺望,如滾滾的波濤,起起伏伏。

“朕纘膺鴻緒、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謨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慶、端在元良——

讚禮官的聲音莊重而肅穆,我目不斜視,緩緩穿過勾心鬥角,踏上朱紅錦毯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殿上,他身著最莊重尊貴的九龍袍,手中捧著的,是太子的冊寶。

八年了。父皇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在我腦海中深藏了八年,直到這一刻,我才悟出他未竟之意。

正是酷暑時。孔雀金線滾邊的玄色大袖冕服著在身上,藍田玉帶緊束著我的腰身,我有些透不過氣來。略有微風,九串明珠製成的冕旒便相互碰撞,玲玲地響。

巍峨的丹陛直插雲天,坐落在龍首的宣室殿被重重雲靄籠罩。是熟悉的,又不盡然。殿上的人亦垂冕旒。兩串冕旒,如迷蒙的霧,隔絕了他溫潤的眉目,也拉遠了我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