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急用忍,戒急用忍……
我怔然凝視著父皇圓潤的字跡,每一筆都那麼恰到好處。仿佛有薄紗撕裂在空氣中,碎裂的紗,卻是從我眼睛上落下。
心頭的迷蒙,卻仍然如霧一般飄忽。
我好像懂了,卻又什麼都不懂。
父皇撩衣而坐,他的動作那麼輕柔,仿佛不願打擾我的思緒。隨後的言語,卻字字珠璣、振聾發聵。
“你認為你說錯了嗎?”
我微微咬唇:“兒臣……不知。”
“你沒有錯,”父皇平靜地道,“僅論時政,你分析得一針見血,眼光也很敏銳。換言之,你看到的正是我朝選官製度的弊病,可是,你錯就錯在不應在朝堂之上,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我的太陽穴微微跳動,父皇這一番話,將我心底的疑團擊破,也將我最急於否定的猜測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
我忽然有些畏懼父皇將要說的話,可是,躲避終究是無用的。
“你說的這番道理,固然正確。朝臣又何嚐不知是正確的?可是阿憶!有時……即使你是正確的,也未必會得到支持——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正如政治不是空談,理想與現實,往往就是隔著一條深深的鴻溝。”
父皇扳過我的肩,幽深漆黑的眼眸牢牢鎖住我躲閃的目光,無處遁形。
“也許你現在聽不得這些,”溫和的聲音,“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這些,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我靜靜立在九曲回廊,看風擺殘荷。太液池的微風輕輕撩撥著我的袍腳。
我微抬右手,身後靜了下來。
父皇,我明白。也許……不需你點破,答案便已呼之欲出。隻是,我不願相信罷了。
既然……不能再自欺欺人,那麼,隻有坦然麵對。
因為……我是儲君,因為,我會為你保護好自己。
暮冬。
一場遲來的瑞雪,帶來了豐年的好兆頭,國子監也迎來了貴客——十歲的皇弟,逸兒,入監讀書。
十歲的年齡,開蒙已是有些晚。逸兒不大識字,捧著經典磕磕絆絆地誦讀,小臉兒皺成了苦瓜。先生瞧得唉聲歎氣,我也不禁眉頭微蹙,憶起四年前的往事。
那年我剛滿十一歲,父皇說小孩子的壽誕不宜鋪張,何況十歲的生辰剛剛大慶。隻在宮裏設了簡單的家宴,與宴的不過帝後和我們兩位皇子。氣氛倒也甚是溫馨,就連一向冷冰冰的皇後也笑著敬了我一杯酒。我受寵若驚,站起身一通急灌,嗆得咳個不住。眾人正在笑時,逸兒忽然告退離席,不意久等不歸,想到他離席時神色有些不對,不由得掛起心來。我對父皇道:“父皇勿憂,兒臣去尋皇弟罷。”父皇思索一瞬,微微頷首。
我遍尋宮中,不見逸兒,心下焦急更甚。吩咐宮人見到二殿下立即帶他回席,終於在太液池尋到了他,一見之下,卻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彼時太液池的荷花開得正盛,碧波間濯若芙菊,亭亭然。漢白玉砌成的九曲回廊盡頭,他酣然而臥,臉頰上蓋著一蓬碧荷,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顫動。
地上,是攤開的《左傳》,書頁隨著風聲嘩嘩的響。
我心下的大石卻也放下了,忍著笑意取下他臉上的蓮蓬,輕推他道:“二弟,醒一醒。”
他半日方醒轉,嘴唇嘟得高高的,一雙小手揉著還有些迷茫的眼睛,很是不快有人打擾了他的好夢。看清是我,登時有些慌張。
“皇……皇兄,你怎麼來了?”
我道:“你離席半日,父皇母後都很擔心,便讓我來尋你。你怎麼在此?”
他委屈道:“皇兄……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我好奇心起,點頭答應。
他扁了扁嘴道:“還不是父皇,平白讓我背什麼書。書上的字一個個如螞蟻爬一般,我認都認不全,哪裏背得下來嘛。方才席間,我忽然想起父皇明日要檢查我的功課,我隻記下了一頁,父皇一定會罵……”他臉色微微一紅,“我,我怕挨罵,隻好偷偷溜到這裏,臨時抱佛腳了。”
我彎腰拾起書卷,書頁雪白。我遲疑道:“二弟,你……不曾讀書識字麼?”這個想法的確荒唐,逸兒是中宮嫡子,六歲也已不小,當是識字的。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道:“認不認字,有什麼關係麼?母後說,我早晚也是太子,長大後再用功不遲。”
我正色道:“二弟,正因如此,你更應該用功。我懂的道理雖不多,卻明白身為儲君,是要讓人信服的。你那時再用功,怕是晚了。”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分辯道:“可是,母後命我不必用功……”
我打斷他道:“父皇也有吩咐讓我們勤勉呀。來,繼續溫書吧,皇兄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