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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陳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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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六壬玲瓏骰天下,羅天大醮芴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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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封曦月作證下,席冼腫著豬頭臉被七規真人關了整整一月禁閉,甲課丙課中不論是參與的或者是推出來頂包的弟子,也都受到了應當的懲戒。
【2】
斷崖處的日光正盛,刺目的光線透過雲層射落到草地上,與重重樹影疊過,像是一紋金毯鋪在搖椅上。
陳楚躺在搖椅上曬太陽。
肚皮上青線縫織的絲袍趴著一隻青羽紅尾的小鳥,眼皮淺淺闔著,不時會慵懶的翻個身。
身後的草地上,沙沙的傳來腳步聲,十分淩亂。
“陳楚!大長老回來了,現在應該馬上就要到......”
折原氣喘籲籲地跑來,還未等說完,蔚藍的天際,空氣擦動,一道劍光飛過,劃破了流雲。
陳楚倏的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雙目眺望向天空。
那的確是大長老的劍光,但是,卻又為何飛向北山?
那裏是天樞城的禁地,一道渾然似天成的黑暗鴻溝將天樞城與北邊的洪荒大山隔絕開來,像是重新開辟了世界,也從來不會有人主動提起這個地方,似乎都在下意識地避諱它。
孟孟被突然起身的陳楚抖落在地上,五彩斑斕的小腦袋晃了晃,振翅飛起來,落到了陳楚的肩膀上,同樣看見了那抹飛往北山的劍光。
劍光如流星一般劃過,北麵的山域裏,穿天利樹鬱鬱蔥蔥,綿延數百裏,高聳的群峰甚至遠在天樞城之上,隱約可見碧泉、流水、瀑布飛漱其間。
孟孟有些不安的在陳楚肩頭跳動起來,十分的焦躁。
滿樹的鳥雀們都嘰嘰喳喳叫起來,一瞬間整片林子裏都是鳥鳴,極其聒噪。
“噓——噤聲!”陳楚低聲說了一句。
馬上,林子裏安靜如初,隻是每一隻鳥仍在不安分的從枝頭跳來跳去。
折原來到陳楚身邊,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從未見過林中小鳥如此激動過。
大長老的劍光落在北山一片群峰中目測最高的一座,那裏綠樹環繞,淺草覆蓋整座山峰,有微風輕拂吹過,將大長老衣袍的袍腳緩緩吹起,謫仙般風姿綽約。
陳楚極目遠眺那邊,不知為何,肉眼竟看得十分清晰,折原卻隻能原地打轉,隔著數十裏遠的山峰,他隻能依稀看到個邊。
大長老將瀛麓劍執在手上,稍後,便見到一抹白色身形於山峰上跳躍,鬥轉蛇行,很快來到了峰頂的地方。
陳楚看到大長老體表閃爍著金幕,像是一種繁複奧妙的法術,隨著身體的移動,金色光幕會不停地閃爍,每每閃爍一次,陳楚看到大長老的額頭便會微蹙一下,似乎那很痛苦。
山峰的峰頂有大團的浮雲遊動,在日光的照射下成金色、紅色或者彩色,有山間的水汽蒸騰上來,被雲霧吸收,便是一種五彩斑斕的美景,像是在天空中架起了一座繽紛多姿的虹橋。
大長老舉起瀛麓劍揮砍出幾道劍氣,劍氣將山頂的浮雲劈散,流雲便像是滾騰的沸水一般流向四麵八方,層層將這座山峰包裹纏繞。
假如陳楚聽得見聲音的話,他的耳畔會清晰地回蕩著類似於金屬敲擊的動靜,那是浮雲與大長老的體表金光接觸時發出來的。
被擠散的浮雲重新聚攏在不遠的地方,發出陣陣低沉的轟隆聲,像是雷擊。
待大長老的身畔再無浮雲遮眼,陳楚看到,那座峰上懸掛著數十條白練般的瀑布,涓涓水流在山上彙聚成青葉般狹窄的源頭,百米奔騰,最終呼嘯著從高空迸濺成一團銀珠。
陳楚感覺風聲又有些擦動,抬頭,又發現兩道劍光從南麵飛來,穿麒麟紋錦繡青緞袍的是掌教越陵真人,墨綠色的一抹是執律長老七規真人,他們朝著大長老那邊飛去。
肩頭的孟孟愈發不安的跳著,幹脆飛到半空中更高的地方遙瞰北方,似乎在緊張些什麼。
掌教與七規真人並沒有與大長老落在同一座山頭,而是毗鄰著的兩座,兩人各自執劍施展法術,像是在為大長老保駕護航。
大長老釋放出瀛麓劍,冷峻鋒利的劍身透著日光輕吟,懸在大長老的頭頂,一股劍氣圍繞著瀛麓劍流轉,仔細看,會發現那一團劍氣竟是由一柄柄小劍凝聚而成。
大長老盤膝浮起來,數百丈高的巍峨山峰之上,一名白衣袍者頭頂瀛麓劍拈指化訣,周身激蕩著朦朧的銀白劍氣,鶴發童顏,袍服表麵的金色光幕愈發明媚。
陳楚看到山峰上的瀑布與水流仿佛都慢下來,像是靜止住一般,漸漸地,水汽開始蒸騰,瀑布與水流淩空懸浮起來。眨眼之間,整座山峰被數十道水簾籠罩起來,萬涓水流像是化作雨點,星星點點的散布在大長老身周的山峰上,日光一照,七彩光芒閃耀,像是一麵折射天地的巨大銀鏡。
他的心裏麵隱隱有些不安,有種不好的預感。
轟隆隆——
陳楚將視線投向大長老頭頂的上方,震驚住,山峰上方的天穹驟然暗了下來,出現一團黑色的漩渦,像是要將所有的日光都吸收進去,裏麵激流湧動,與斷崖深處的黑暗天穹一樣可怖。
林間的鳥雀們又有些騷動起來,隻是這次的聒噪竟讓陳楚有種心安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這樣想的。
掌教與七規真人同樣盤膝懸浮在各自的山峰上,將佩劍禦行在頭頂,手指撚訣,變幻拈攥點立等幾個指型,各自撐起一團金色的光幕。
陳楚朝著身旁目瞪口呆的折原吩咐一句,“這裏你先不要待了,出去守著,不許放任何人進入劍閣。”
折原會意,點了點頭,轉身連忙趕出去。
陳楚還是不放心,手中一動,緊接著,一道勁風破空而至,沉甸甸被銀絲鑲邊肩帶包裹著的石劍落在他手上。
陳楚將肩帶撤掉,拔出了石劍,就地盤膝坐下,笨重的石劍閃爍著古樸的光輝插進泥土,少年將視線重新投向北方。
那裏,黑色的漩渦逐漸變大,向四周蔓延,肉眼可以看到裏麵無數的風暴與海嘯正在發生,有斷木枯枝敗葉在颶風之中搖曳,甚至隱約會看到有動物的身影在裏麵掙紮。
黑色漩渦就像一隻巨大的魅,眨眼之間將北方整片天穹都覆蓋住,當黑暗即將延伸過來時,陳楚看到,斷崖深處的一片黑暗像是閃爍一下,一重無形的光幕將黑暗阻在那邊。
一座斷崖,一道鴻溝,在熹微的日光照射下,此時此刻,南北兩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兩個世界。
陳楚看過去,北方綿延百裏的青山,頭頂上肉眼所及之處,全部是一片黑暗的蒼穹,仿佛一抬手便能觸碰到,再深深看一眼,這一道黑色漩渦便會將人的心魂攝進去。
隨著黑色漩渦覆蓋整片北方,整片山嶺都黑寂下來,唯有三道金色的劍光以及大長老身畔潺潺的千絲萬縷水珠泛著光輝,但在整片北方蒼穹下又顯得格外微不足道。
漸漸地,天穹黑色的漩渦中,出現了星辰,點點明亮閃爍的星辰於黑幕中像是一隻隻眼睛,漫天銀河流轉,似無量重氣九天來。
陳楚微微凜神,手指握劍有些控製不住的顫起來,他感受到在那片黑色的星域之中有股強盛的壓力,像是帝威,極其恐怖的、磅礴的神秘力量。
他第一次覺得心神有些發悸。
蒼藍色的眼睛認真看著北方,浮屠著一層劍翳的眼眸裏,更深處的一雙眼睛被重重符印鎮壓,伴隨著那握劍的指同樣頻率的振動。
丹田海上懸浮著的那枚金色鉛丹,大道經文在體表閃爍的更加明顯,金色的小人盤膝吐納,輕掩的眸子微動,似乎下一刻便會立即睜開。
大長老動了,隻見他嘴上輕叱一聲,瀛麓劍從頭頂破空出去,在北麵的大片山林間來回激蕩穿梭,與滾沸的流雲發生碰撞,爆炸出鏗鏘的暴鳴聲,劍光不時劃亮北方夜空,像是一道道閃電劈閃。
緊接著,大長老身周的水滴也動了起來,周遭空氣像是驟然冷下來,水珠凝固成冰,錚錚的化為冰刺,萬涓水滴刹那間成了一排排鋒銳的殺器,對準了蒼穹之上的黑暗星辰。
掌教與七規真人同樣施展法術,將一身的真氣彙聚到頭頂的劍身,劍身光芒四射,籠罩著一團炙熱的金光,旋即,金光向著大長老箭射過去,與瀛麓劍彙集一處。
“驅邪伏魅,保命護身,三魂永久,魄無喪傾,給我破——”
隨著大長老念完一道口訣,被兩道金光高高舉起的瀛麓劍吟嘯出去,帶動起萬根冰刺一齊衝向黑色漩渦,一瞬間,萬道金光在峰尖閃爍,直指蒼穹。
北方天地驟然亮起來,光與暗碰撞到一起,在一個猝不及防的瞬間。
陳楚緊張地屏住呼吸,樹林中的鳥雀也停止了吵鬧,孟孟不知飛到哪座枝頭去了。
轟隆隆。
北方的天際,黑色漩渦劇烈的震起來,並向下投射一道巨大的黑色光柱,滿山的花草樹木被淩亂的勁風吹得東倒西歪,仿佛要滅世一般。
大長老的瀛麓劍金光逐漸黯淡,對準了黑色漩渦緩緩刺過去,卻又像是遭受到萬鈞阻擊,劍至外圍,無法再進入一絲一毫了。
數萬根冰刺衝入黑色漩渦則像是被吞噬一般,悄無聲息的化作一團霧氣,或者節節寸斷,堅硬的冰刺成為齏粉,散落下萬丈高空,隨風消弭。
大長老禦劍的臉色愈發蒼白起來,手掌微微顫抖,劍指天穹的瀛麓劍也有些支撐不住,看大長老的神情,似乎這種情況超乎意料之外,不應該出這種岔子才對。
陳楚眼見著瀛麓劍被一團沸騰翻滾的黑氣打落下來,那團黑氣自黑暗天穹裏探出來,化成一隻巨大的手掌,遮天蔽日。
瀛麓劍孤零零的跌落下高空,斜斜插進大長老身後的山石上。
大長老口鼻溢血,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掌教與七規真人連忙站起來,馭劍飛向大長老所在的山頭,途中沸雲打中衣袍,硜硜的濺起火花。
那隻黑色的手掌逐漸成型,出現五指、關節,甚至連手掌的紋路都清楚可見,隱約能聽見黑色的漩渦裏麵傳來一聲歎息。
那聲歎息喑啞怪異,沙著嗓子,聲音卻令斷崖這邊的鳥雀都呼嘯起來。
陳楚將頭移向林間,詫異地看到,所有的鳥都拍打翅膀飛了起來,成千上萬隻,大到鵬鳥小到岩雀,全都攏聚在一起,陽光投射下一大片的陰影,陰影隱約又是一隻大鳥的形狀,如果仔細看,會覺得它的身形格外熟悉。
陳楚看見青羽紅尾的孟孟飛在鳥群的最前方,儼然是一隻神武的太古遺種。
這時,不看孟孟平日的懶散,陳楚竟真覺得它與書中所描述的那種鳥一般無二。
那是一種比鳳凰還要血脈高貴甚至比肩朱雀的神鳥。
可是,那種太古神鳥,明明早已歸入混沌,怎麼可能留有後嗣?
陳楚來不及去想,因為,北方那片黑暗的蒼穹裏,黑色的大手漸漸將身子探了過來。
像是在很努力的從裏麵爬出來,如遠古巨人般高大的黑影。
散發著無比破敗的氣息。
掌教與七規真人一同扶起重傷昏迷的大長老,拔出瀛麓劍,抬首,見到一片巨大的陰翳正呼嘯飛來。
此時,這些鳥組成的鳥陣像是一團巨大的火球,全部散發著紅色的神光,光芒洞穿天地,直直朝著那隻黑色的大手撞過去。
陳楚提劍站起來,屏住了呼吸。
像是一團大爆炸,那團黑色的漩渦凝聚出來的大手瞬間被撞散,鳥陣也被衝毀,緊接著,數萬道光芒刺向黑色蒼穹,發出駭人的光亮,像是要將它毀滅。
黑色漩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縮小,被金光摧毀,逐漸化作一片黑色湖泊大小的黑色星辰,隨後成了一道縫,在縫隙最終消失之前,裏麵傳出沉悶的咆哮聲,“我一定會回來的!”
漩渦消失,天地間再次恢複一片清明。
陽光重新照射下來。
隻是,遍地淩亂,草敗花凋。
那群鳥散向了北麵青山更遠的地方,自始至終,陳楚再也沒見過孟孟。
掌教與七規真人背上大長老狼狽的飛了回來。
【3】
大長老昏迷了整整七天,還沒有醒來的跡象,沒有人告訴陳楚發生了什麼,陳楚也不知道該去問誰,隻能日日守在大長老榻前悉心伺候。
天樞城依舊像往常一樣,弟子們專心修煉,絕大部分的人並不會知曉那日在斷崖這邊所發生的意外,即便有所耳聞,也無人得知真相。
掌教與七規真人每天都會在晨戌二時來到劍閣查看大長老的傷勢,這些天也有許多收到天樞城英雄帖趕過來的杏林名醫,但是把了把大長老的脈象,都是無奈的搖搖頭離開了,全都束手無策。
折原見陳楚又累得趴在榻邊睡過去了,不由得心疼的搖了搖頭,輕輕走過去將他扶起來,打算抱他到床上休息一會兒,甫一低頭,發現對方已經醒了。
“我睡著多久了?”陳楚移開折原勾住自己的手臂,探了探大長老的鼻息。
鼻息時有時無,脈象也十分紊弱,滿頭的銀發顯得滄桑了許多,童顏般的臉頰爬上了幾紋褶皺,不知不覺間,大長老像是一夜間老了許多歲。
蒼白的臉上,隱隱約約有黑氣彌漫,眼皮有時微動,像在苦苦掙紮。
陳楚輕輕握住大長老的手掌,頭一次有種難受的感覺。
以前從來沒有過,陳楚甚至以為,自己天生不會有悲傷這種情緒。
但現在看到大長老這副遭罪的樣子,陳楚眼角有些濕潤,想哭卻哭不出來。
折原拍了拍陳楚的肩膀,安慰道:“你就是打了個盹兒,也就一盞茶功夫,大長老修為功參造化,這點小磨難,肯定能挺過來的,我們靜心等著便是了。”
陳楚聲音有些沙啞,“可是,隻能這樣幹看著,卻什麼也做不了,同樣很難受。”
“連掌教他們這樣的大人物都感到棘手的問題,我們又能插什麼手呢,你也不要太苛刻自己了,照顧大長老固然很重要,但是也不能總不吃不喝啊,累了你就去歇著,這裏有我照看呢,我做事情你難道還不放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