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火地(1 / 3)

香火地

短篇小說

作者:許福元

月牙村最老最老的老光棍、八十歲的史得田老漢,失蹤了。第一個發現史得田老漢突然蒸發的,自然是他的侄兒三虎。

三虎習慣地把出租車開到香火地的西上坎,停在搭著六塊石棉瓦房頂的小屋前,打開汽車的後備箱,往下一樣一樣地搬方便麵、食用油、蚊香、葉子煙。然後,又習慣地喊:“大伯,大伯,我來啦!”

但這回卻沒有人應聲。三虎頓時有一種不祥之感。懷裏抱的東西“嘩啦”一聲掉在土地上。

此時的大伯史得田,應該習慣地蹲坐在絲瓜架前的黑土地上。大伯是有“蹲功”的,他雙膝彎曲蹲下,屁股貼近地麵可並未著地,以一種俯視香火地的姿勢,手裏攥著旱煙袋。落日的餘輝照透頭頂上的絲瓜架,墨綠墨綠的綠葉漂浮著嬌黃嬌黃的黃花,毛茸茸的瓜秧翠絲兒向天空盤旋卷曲著,蚰蜒條般的嫩絲瓜從蓬蓬勃勃的架上垂下來。一根艾蒿繩冒著絲絲縷縷青煙。大伯嘴裏含著長杆旱煙鍋,銅煙鍋裏的煙火一明一滅,一看見三虎從車上往下搬東西,就將翡翠煙嘴從口中移開,照例說幾句:“買這些幹啥呀?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但現在,艾蒿繩旁隻順著一根長杆旱煙鍋,隻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兒。

三虎“騰、騰、騰”地衝進屋裏。齊鍋加灶的單間還算整潔,鍋、碗、瓢、勺擺在土炕的涼席上,煙笸籮旁的小鬧鍾,“當、當、當”走得挺歡實,時針正指下午六點。

三虎又像小旋風一樣奔出屋,登上高坡,用雙手攏住嘴巴,朝南邊高粱棵子喊:“大伯,大伯!”又朝西邊一片毛草地喊:“大伯,大伯!”又朝東邊蘆葦蕩喊:“大伯,大伯!”又朝北邊毛白楊林子喊:“大伯,大伯!”最後,他向著香火地,那一大片墨綠綠黑森森的玉米方陣喊:“大伯,大伯!您在哪兒?您回來吧!我等您哪!”

沒有回音,沒有響應。隻有三虎的呼喊聲在高粱葉子與玉米葉子之間,碰來撞去。

三虎忽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撲到汽車駕駛室,跪在座墊上,手掌長久地按在喇叭上。刺耳的聲音長長地嗚嗚地響起來,但很快就被波濤一樣的莊稼吸收了。

三虎心想,丟了,丟了,大伯在我手中丟了。我可怎麼跟爸爸交代呢、跟整個家族交代呢!

當初,是否讓大伯來種這三十畝香火地,隻有三虎站在大伯一邊,隻有三虎認為最理解大伯。為此,三虎幾乎和父親鬧翻了,和整個家族鬧翻了。

月牙村的村名至今還保留著。可在一年半以前,月牙村整體拆遷,村民都住進了月牙小區。

這天晚上,三虎奉大伯之命,召集全家族的人開會。

會議一開始,大伯史得田用長杆煙鍋磕了磕鞋底,帶火炭的一坨煙灰就坍落下來,掉在地上。他平靜地宣布了一個重要決定:我要種香火地,我那三十畝地。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大伯這個人的秉性,有點莊稼人的一根筋,曆來吐口唾沫就是根釘。

大伯口裏往往就蹦出那麼一兩句。內容由三虎解釋,二大伯、二大媽、爸、媽、大虎哥、二虎哥,昨天,大伯從香火地回來,就跟我說:“三虎,我要種我那兒的三十畝地。”大伯的脾氣,咱們可都知道,隻能順著他,“您願意種就種唄。”

“願意種就種?”二伯史得良質問三虎,“你大伯今年多大了?你當還是小貨貨?看上去還硬朗,實際上跟婁了的瓜一樣,一捅就嘩啦。”

三虎的爸爸史得雨更是埋怨:“你大伯最聽你的話,你咋就不能勸勸呢?由著你大伯的性兒,他這把老骨頭非扔在香火地不可。”

媽也說:“咱可是本分人家。你大伯為了他這兩個弟弟,自己一輩子到了也沒說個人。”

二大媽也接話茬說:“如今咱們都住進了樓房,倒讓你大伯一個人去野風地?他這一輩子可都給侄男旺女扛活了。就算咱心裏落忍,街坊四鄰還不嚼牙嚼嘴?”

大虎是中學教師,說話更有諄諄教導的味兒:俗話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咱爺爺奶奶去世早,是大伯帶領咱爸頂門頭過日子。六十多年的艱苦奮鬥,才創下了這一片家業。大伯對咱整個家族,居功至偉。

二虎是鎮綜合辦主任,說話很有水平,也講究方式:我們要站在大伯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他土裏刨食一輩子,從沒離開過土地。他恨不能把自己當種子一樣,也種在黑土地裏,你們理解不?他過不慣城市生活。

“適應嘛,總要有一個過程嘛!”大虎說,“讓大伯上我那兒住幾天。”

“行了,行了。過五月端午,你倒是請大伯了。大伯回來就說,‘打死我也不去了!’”三虎說,“進樓門就讓換鞋。換下的鞋又扔給收破爛的。大伯光著腳丫子走回來,有這回事吧?”

二虎試探著說:“那讓大伯再到我家住著試試?”

三虎趕緊擺手,“可別試了。那回上你那兒去,大伯困在電梯間,十五層樓,上上下下憋了兩個多鍾頭,都暈菜了。大伯就交給我了。誰讓我過繼給大伯了呢。”大包大攬之後,三虎用手指著大伯,“你們可都看見了,在樓房剛偎了一冬,他臉上就掛了灰。”

大伯的耳朵有點背,但他的眼神還好使。他捕捉每個人麵部表情幾次變化後,輕易不笑的這個老莊稼人,這回也咧嘴笑了。他知道,他的提案通過了。

三虎蹲在坡頭上回憶著,望著太陽收起最後一抹光輝。大團大團的黑蚊子“嗡嗡嗡”地撞上來。三虎站起身來,向降下黑幕的天空仰麵長長地大喊一聲:“大——伯,回——來!”

史得田老漢失蹤的消息,很快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村莊變成了樓區,村民變成了居民。但因為都是回遷戶,村民還是抱團住的。街坊四鄰剛聽到消息時,還都半信半疑。於是,試探著到得良、得雨和大虎、二虎、三虎家打探消息:“得田大哥身子骨還硬朗嗎?這二年是透著軟!”“怎麼好些日子沒見到這老爺子呢?上回,老爺子還扔給我幾個煮棒子呢!”“哎呀,月牙村現在就剩香火地那最後一塊農田了。聽說也要占了,瞎子磨刀,快了。”

確知得田老漢失蹤,很多人就沉不住氣了。首先是老人,支使自己的兒女:“去,開車幫助找找。得田老頭子,一身好莊稼活呀,一輩子是個好人哪!他愛誰誰,幫誰誰,街坊四鄰沒得罪過誰。”

於是,尋人的隊伍連夜從香火地輻射出去。大虎一路,奔東邊月亮河度假村;二虎一路,向南順著李橋保稅區;得良由二孫女開車,瞄著西邊的汽車城;得雨讓老姑爺帶路,往北向空港物流基地。三虎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原地蹲守,隨時用手機和我聯係。

無數條手電筒的光柱,在香火地四周的夜空中閃爍;幾十個人的呼喊聲,漲滿了條條鄉間小路;十幾輛汽車的喇叭聲,在互相呼應回蕩;天蒙蒙亮時,手機互相聯係,還是一無所獲。

第二天白天,繼續拉網式排查,無果。

第三天,重點搜索,又無果。

人困馬乏,老是這麼尋找也不是個事兒。第四天,開了個家族會議,作出三個決定:第一,由大虎、二虎負責,在縣廣播站、縣電視台、縣時訊報紙一齊上尋人啟示;第二,向仁和派出所報案,讓三虎的鐵哥們小兄弟小李子多打聽打聽;第三,由三虎另辟蹊徑,尋找大伯。

才三天,三虎的兩眼就熬紅了,上下嘴唇都鼓起了泡。他坐在大伯天天坐過的黑土埂上,漸漸冷靜下來。想,大伯有可能去哪兒?對,沿河大集,到小趙那兒買過鞋。

在沿河大集的一大片鞋攤上,三虎問攤主小趙:“前些天,你看見一個高高瘦瘦,背有點駝,臉有點長,高顴骨下邊有點嘬腮,上身穿一件大白背心,下身穿一條過膝蓋肥大黑半截褲,係一條紅布褲腰帶,年歲有七八十歲的老頭了麼?”

小趙認識這幫車豁子,跟跑出租的三虎是半熟臉。他拍著腦門想了想,眼睛一亮,說:“也就前七八天,對,上回集,六月六,豈止看見,那老爺子就從我這攤上買走一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