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人驟然間增加了二三倍,房子卻沒多蓋,怎麼睡覺呢?
起初,每間屋子裏靠南北牆各盤一個土炕,每個土炕睡十三個人,每間屋裏的兩個土炕睡二十六個人。
張曼新他們睡的屋子過去曾是一個牛棚,四麵牆用土坯壘成,上麵是蘆葦棚頂。屋子裏空間大,窗戶小,休說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就是白天也是黑咕隆咚、這就給張曼新又增加了一個“差事”,即每天早晨倒尿盆。
倒尿盆不是領導的指派,而是班組有的人欺負他年小、出身差的另一種行為,他卻敢怒而不敢言。
倒尿盆比清掃廁所還難受。一間屋子裏睡二十六個小夥子,每個人按每夜隻撒一泡尿計算,那二十六個家什衝著尿盆決堤似的“嘩嘩”猛噴射一頓,到天明一看那特大號尿盆撇撇溜溜的,隻要稍微一歪尿液就往外溢。
張曼新在倒尿盆時,彎著腰,雙手死死抓著尿盆兩側,兩隻腳擦著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挪,既不敢直腰,又不敢邁步,生怕保持不好平衡尿液從盆裏溢出來。就是這樣,還時不時地將尿灑在地上。
“你狗日的下麵那家夥沒長眼,莫非腦袋上也沒長眼睛?你沒看見尿灑了一地嗎?下次,你再不經心,看老子怎麼叫你狗日的把灑在地上的尿用嘴舔了!”
一頓臭罵,接著不是拳打就是腳踢。
倒尿盆是每天早晨的事,而每天熄燈前張曼新的另一樁“差事”是給全屋子的人打洗腳水和倒洗腳水。
二十多個人洗腳,需要多少熱水和涼水呀!
熱水,要用水桶到夥房去挑。
涼水,要用水桶到外麵去提。
如果洗腳水燙了,唾沫星子直往張曼新臉上飛:“你狗日的以為是在燙豬蹄子呀!”
如果洗腳水涼了,吼聲雷似的在張曼新頭上滾:“還不快加點熱水,你想把老子的腳凍成冰糕吃呀!”
張曼新呢,從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他倒是想還手還口,敢嗎?
他覺得,這種情況並不奇怪,誰叫自己是“地主階級的狗崽子”呢?自己不接受改造誰接受改造?自己不多受磨難誰多受磨難?
大概正是因了這種心態,張曼新在對待極不公平的工資報酬上也平靜如水。
當時張曼新所在的班組,雖同為支邊青年,又是同一天到的農場,但組長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一般的支邊青年每月薪金也都在二十四元到二十七元之間,可張曼新的月薪卻隻有十八元。
可是,當他第一個月拿到十八元薪金時,覺得自己立刻變成了富翁。過去手裏哪有過這麼多的錢呀!在華表村時,勞動一天才掙一個半工分,一個工是十分,年終分獎金一個工才合三四分錢,一個半工分隻合五六分錢,一個月才總共隻有一元多錢,可如今一個月的工資要比在華表村一年掙的還要多,夠知足的了!
當晚,他高興得半宿沒有睡著覺。
他躺在被窩裏,往下哧溜一鑽,躲在被子裏一連把錢數了十幾遍,又一會兒把錢放在枕頭下麵,一會兒掏出來攥在手心裏,似乎生怕錢飛跑了。
轉天,他清晨起來倒尿盆,白天清掃廁所,熄燈前給大家打洗腳水和倒洗腳水,幹得比以往更歡。
張曼新從天亮忙到天黑,清潔了別人清潔了環境卻沒有時間清潔自己。因此,他身上長了不少虱子,脫下棉衣,在陽光下一抖,那肥胖肥胖的虱子像長了翅膀,明晃晃地飛舞。一次,他脫光膀子捉棉衣上的虱子,一連捉到二十多個。這事兒不知怎麼叫遠在浙江瑞安的母親周雪影知道了,她傷心地大哭了一場。
張曼新呢,一麵捉虱子一麵還樂嗬嗬地喊抓住了個希特勒!又槍斃了個東條英機!一點兒傷感的樣子都沒有。
人們常說,那時候的人傻。
可張曼新談起那時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說:恐怕用傻字概括不了那時人們的心境和對生活的理解。
那麼,那時人們的心境和對生活的理解是怎樣的呢?
張曼新談到此,目光既凝重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