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菜園王家聖人多,大聖要數王雲河。這話不假。王家村坐落在渭河南岸,莊北一片沙灘地,莊南全是水澆田,一年四季,水車鏘鏘,水聲淙淙;村內巷道寬闊,房屋齊整,每逢春夏之間,桃杏芬芳,榆槐蓊鬱,一個小小村莊,倒顯得異常幽靜。
村裏百十戶人家,王姓為主,客姓不多。因為勞多地少,村民都靠種菜生活,久而久之,周圍群眾便把它叫做“菜園王家”。
除種田務菜而外,在從前,這村居民大都兼做其他營生,職業成分十分複雜,可以說,七十二行,行行姓王。並非是王家村人要包攬各行各業,全不過是為著一個“窮”字啊!“窮”逼著人去鑽去學,“窮”也給人以生活的智慧。一句話,鄰近各村都說王家村人做事,名堂多,門道稠,對人既忠厚又狡黠。由此大家便說王家村出“聖人”。其實,並非全村都是這種人。這種人,充其量也不過七八位。他們各有長處,被人稱做王家村的“八大聖”。“聖人”這稱號,既是恭維,更含譏諷。它有一個通俗名稱,叫做“能棍棍”,“能”是聰明過人、先知先覺的意思,“能棍棍”可以說是通體聰明,聰明到不能再聰明的程度。
王雲河是“八大聖”中的一“聖”。他幼年喪父,家庭貧窮;十四歲上出門學生意,吃盡了欄櫃之苦;二十歲上給人趕車當腳戶,經常往返於西安蘭州之間;三十歲上積得幾個錢,置了幾畝地,從此,蹲在家裏,務菜為生了。他生性聰明,識幾個字,見啥學啥,學啥會啥。他辦事精明周到,有極高的組織才能,村中一應紅白喜事,多請他當執事頭,不管應酬多繁,席麵多大,他全能指揮得條條不紊,主客滿意。總之,他是農村的百事通,農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他仗著自己精明勤苦,度用儉約,日子過得不緊不慢,正像他在人前常說的:“不放賬也不欠錢。”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參加了解放軍,二娃子在本縣高中上學,女兒跟女婿都在甘肅省政府幹公事。一個家庭出了兩個革命幹部,雲河老漢自然十分自豪,因此,他雖年過六十,仍然精神飽滿,體格壯實;他那高大的個子、粗粗的胳膊、紅紅的臉膛、快樂的眼神,讓人一看,就確信他是個深思熟慮、熱情洋溢的人。記不清是哪一次,電影放映隊放映蘇聯影片《米丘林》,雲河老漢早早地就坐在頭排,一直看到銀幕拆掉還不想走。從此他成了米丘林“迷”,一心想把他的菜園變成米丘林菜園。他拿茴子白做試驗:割去菜頭,留下菜根,特意加蓋上厚厚的馬糞,那菜根上居然又長出新的菜頭來,不過無論如何不肯長大罷了。他,人老心不老,村上各種活動,他全積極參加,事事帶頭。因此村裏一班年輕人都叫他“積極叔”,他聽了自然十分快活。
可是,“積極叔”也有過消極的時候,隻是時間不久,一般人不曾介意罷了。
事情是這樣的:村裏建社前後,雲河老漢格外熱心,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可是,選舉社幹部的時候,老漢居然沒有被選上。樸實的農民,對於門道兒太稠的“能人”,往往有一個敬而遠之的保留的態度;再加上這期間雲河老漢做出兩件不漂亮的事,就使一般群眾越發確信須得等一等再說了。頭件事:雲河老漢在報名入社時,半夜起身,搶報了頭名;可是在登記土地時,卻打發老婆出麵,隻登記十畝旱平地,要把水地菜園全部自留。第二件事:給他的青騾子作價時,他間接放出口風,要價三百五十元;評議委員會反複推敲,隻能評到三百元。雲河老漢不肯接受,暗中差他外甥前來,明說是借車拉糞土,暗地裏卻把騾子拉到牲口市上去試價。試的結果,有出三百一的,也有出二百八的,沒人出到三百五。這些事沒瞞過本村人,於是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老漢玩了一輩子牲口,又是集集不離牲口市,還不知他那騾子能值多少?明是想捉咱們大頭哩!”有的說:“哼!報名搶得個早,園子地又要全部自留下,早就看出他是個假積極!”老漢自知理短,未便堅持己見,但卻給群眾留下壞印象,再加上村裏另有“聖人”,幾句話播弄出口,竟使得一向積極的雲河老漢當眾落選,連麵子也擱不住了。
這是個沉重的打擊。雲河老漢麵上不露聲色,內心裏著實覺得委屈,思想不過,便在農業社開過成立大會的第二天,搭上火車,上蘭州去探望他離家數年的女兒去了。
他在那裏度過春節,直到正月底才回來。
回家的當天晚上,他便去找駐社幹部江波同誌(這是他心目中特別敬服的人物)。江同誌拉他坐在火爐邊,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兒,笑著說:“積極叔,我猜你心裏雲散天晴了,你是給我報喜來的,是吧?”
“他什麼全知道,這鬼小夥子!”雲河老漢心裏想著,狡猾地溜了江同誌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不用瞞你,那幾天,心裏是有疙瘩。可誰心裏能沒有這樣的疙瘩呢?這是多麼大的一件事情呀!”
江波點點頭,表示讚同。雲河老漢接著說:
“我並非一定要多弄些自留地;也並非想把騾子賣個大價錢,那是我一手喂養大的,它跟我車水種菜、趕集上會多少年,像我的女兒一樣親,要不是入社,無論是誰,無論出多大的價錢,我也不會賣它的。”停了一會兒,他笑著說:“也真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明知總要嫁人,可是轎到門口,總有些舍不得啊!”
“是啊!是啊!”江波說,“何況女兒出嫁是誰也經過、誰也見過的事情;而土地牲口入社,從前誰倒聽說過呀!誰說他入社時一點兒也沒有緊張過,我倒不相信哩!”
“這話說得最知己!”雲河老漢抬起頭,眼睛裏放著光彩,望著江同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到外邊跑跑,各處聽聽、看看,開了開眼界,我現在覺得,又站得高些了,就來給你報個喜訊。你是咱們的領導,平時也看得起我老漢,不會像別人那樣……”他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不願再說下去。
聽了雲河老漢的表白,江波自然懂得他的心事,便很樂觀地安慰著說:“大叔!甭泄氣,凡事全在自己。大家一向叫你‘積極叔’,你就一點兒不含糊地給他們做個‘積極叔’吧!該怎麼做,你比我更明白。俗話說得好,日久見人心。你就讓大家看看你老叔的心吧!”
事隔一年,“積極叔”的稱呼又重新響亮起來了。一年來,雲河老漢處處為社打算。他是蔬菜隊的技術員,他把全部精力投在菜園裏。即便沒有活做,他也白天黑夜,在菜畦裏巡來轉去,這裏修修,那裏補補,把個菜園管理得像大公館的花園一般。他的一切活動,都圍繞著一個目標:增加社員收入。這是他從江同誌那裏接受來的信念。
前幾天,社管委員會舉行改選,社員們都擁他上台,他當了蔬菜隊委員會的委員,兼賣菜組長,他的工作熱情更加熾烈了。幾天來,他特別活躍,不論在什麼場合,你都會看見他那興奮開朗的麵孔,聽見他那洪亮的聲音。春天,部分社員生活發生困難,他便一再地給主任打氣,很自信地說:“不要愁,好好給大家解釋解釋,咱們的青菜就要上市了,我親自領車去趕集,困難有法子解決的。”他挨家挨戶地去安慰那些愁眉苦臉的社員,東家西家,跑來跑去。他走路的腳步也不同了,從前,他走起路來,好像在丈量土地;如今他匆忙地跨著碎步子,像小學生參加了競走會。看著他的改變,連他的老伴兒也很驚訝,她向社主任抱怨道:“好你主任哪,你們免了他吧!他就不是那號當官的材料。你看,他走路那架勢喲,連腳跟也不著地了;我想再過幾天,他要手著地、腳朝天,顛倒子走路啦!”
是的,雲河老漢腳跟離地了,要飛起來了;他久已成熟的願望長上了翅膀,跟著菜車,飛到四十裏開外的一個很大的蔬菜市場去了。
正是清明前後。渭河灘已無大雁足跡;接替它們的,是那喜氣盈盈的燕子。它們成隊地飛來,在農家的屋梁上壘著新窩。這時節,桃杏盛開,菜花初黃,小麥綠得無邊無垠,遍地水車玎玎,一道道清水,順著地壟上的小渠,在麥田裏流著,在菜畦裏流著,在預留的秋莊稼地裏流著。
棉花剛剛播種,新菜已經上市了。
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雲河老漢領著兩個社員,向河口鎮出發了。那兩個社員,一個名叫王開平,一個名叫王福厚,全是雲河老漢特意挑選的。
王開平是個敦實憨厚的青年,大個頭,黑皮膚,麵貌長得端正大方。他今年剛滿十九歲,讀完初中二年級,因為家中缺少勞力,去年暑假休學。他是雲河老漢的近門侄兒,雲河見他老誠篤實,有心要培養他,教給他一些本領,便調他到賣菜組當記賬員。他還是頭一回去趕會。
王福厚是個五十出頭的半老漢,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一半在家做莊稼,一半逢集遇會耍扁擔:春天賣炒粉,夏天賣青菜,冬天上塬販柿子。他平素不愛多言,凡事看在眼裏,藏在心裏;無論對誰,他都十分和氣;無論誰來指使,他都樂於服從;村中一應跑腿送信、開會傳人的雜事,大半由他包攬了。他仍像當年做小販時似的,不論誰來找他,在他來說,全是買主。因有這些長處,雲河老漢自然選中他。
菜車走後,雲河老漢仔細檢查了停車場,看到沒有丟失什麼東西,這才放心地奔上村外的大路。
在遼闊的田野上行走,村莊漸漸落在背後,雲河的心地分外輕鬆、暢快,眼前的景色也顯得格外醉人了。
夜色蒙蒙,麥田萬頃的渭河平原,恰似一個幽靜的、一望無涯的深水湖。月光流在那墨綠的麥田上,到處閃著晶瑩的露珠。
麥苗已長得很高了,漫過車軸了。走在前麵的車輛,遠遠的忽隱忽現,像隻夜航的小船,在風平浪靜的湖麵上,小心地劃行著。聽著那轆轆的車輪之聲,望著這迷人的夜間景象,思索著幾年來各式各樣的新奇事兒,王雲河老漢笑了,笑出聲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老是老了,可是越老越過活得有些意思了!”
那車,是大家的車,牲口是大家的牲口,菜是大家的菜,而王雲河也成了大家的王雲河了!王雲河,六十多歲的老人,不是為了自家缺幾個買油買炭的錢去遙遠的河口鎮,而是為著一百多戶人家的生活,才不顧勞煩地趕著夜路啊!
黎明時分,他們到了河口鎮。
這個鎮子,南靠隴海鐵路有個小車站,北臨渭河有個古渡口。它像北方的許多小鎮一樣,有兩條窄窄的、短短的街道,矮矮的瓦房,一年粉刷兩次的粉白牆壁和黑色的板門。正街以外,有個很大的廣場,逢集遇會,這裏便成了臨時街道。這個集鎮,是個很大的蔬菜市場,它不僅供應塬上塬下、河南河北廣大農村,而且供應鐵路沿線幾個城市。近幾年來城市人口增加,蔬菜需要量加大,這個集市便一天天活躍起來了。
來到鎮子以前,雲河老漢趕在菜車前邊。他看見各地來的菜車,絡繹不絕,便搶先一步,走進市場中心,在一株大槐下,占了一塊好地皮。離大樹十幾步遠,有家騾馬店,店掌櫃姓馮,和雲河老漢在一個商店裏當過學徒。雲河老漢揀起幾塊磚頭,在槐樹下壘了一個表示占領的標誌,便走去敲開店門。
馮掌櫃熱情地招呼他:“喲!雲河啊!一年多不見啦,把咱這兒忘了嗎?”
“哪裏,哪裏,一直念叨著你哪。你看,剛一到就先來看你啦!”
這時,福厚和開平也趕到了,馮掌櫃說:“這是你的菜車嗎?雲河,來,趕到店裏邊來吧。”
雲河老漢忙說:“不,不,你不要招呼我。店裏客人要起身了,你去招呼客人上路吧。”接著他對福厚說:“把車就卸在這兒吧。”
“你這人!裏邊寬寬敞敞,水草方便,卸在外邊幹什麼?福厚,你往裏邊趕吧!”
雲河老漢執意要把車卸在店外(他有他的打算),馮掌櫃知道雲河的心意,便說道:“那我就支應客人去了。你卸了車,來喝茶吧。”
福厚忙著卸車。雲河老漢把開平拉在一旁指點道:“你看這地方多好!久賣菜的人,眼睛都是盯著這塊地皮的。”
開平說:“我看一進街那兒倒好。地方大,擺得開。早賣完早回去,出去也方便。”
“憨娃!”雲河老漢訓斥道,“這兒是市場中心。東西兩頭來的人,正好在這裏會合。買主不會在進口地方買東西。他們要問價比價、看貨比貨,等走到這裏,心裏有了底,就要實心實意買貨了。再說,這裏靠近馮家店,店裏有甜水井,不惟喂牲口方便,機遇好了,還有大用處……”
“作什麼用呢?”開平奇怪地問。
“現在別問,你留心看看就明白了。”雲河神秘地說,“再一層,這個店可以充當咱的臨時庫房,咱的菜不是一擔兩擔,咱是大宗貨,把它放在店裏邊,賣一點拿一點……”
開平說:“那多麻煩,隻要有人買,一下子賣完不好麼?”
“不能全擺出來,也不能一下子全賣。”雲河老漢說,“早晚菜價不同,你全擺在攤子上,就轉不開身,沒有個進退的機會了。”
“那怎麼不把車趕到店裏去呀!”
“你不懂。”老漢放低聲音說,“車趕到店裏,就算下店了,即便你不用店家草料,店家即便也不問你要店錢,可你白擾人家一回,臨了不掏幾個錢,總過意不去。車卸到門外,論方便還和住店一樣,可是總不算住店,打擾店家算是交情,交情用不著寫到賬上去。叨擾的回數多了,遇上哪次有賣剩的菜,偶爾揀兩個茄子,或是一個南瓜,送給店家,也就算完了。”
“咱們怎麼能送人情呢?咱是合作社呀!”開平張大著眼睛問。
“我說的是從前。”老漢急忙解釋,“合作社當然是另一回事了。”
聽到最後,開平好像一點兒也不明白老叔的話,他眨巴著眼睛望著老叔,那眼睛在說:“原來還有這麼些名堂!這些名堂有沒有必要呢?”
雲河看出了開平心裏有疑問,但他卻不了解青年人的心,不理解那疑問的意思;他以為開平是個孩子,頭一回賣菜,還不能馬上弄清市場的底細。他便耐心地說:“一次給你講這麼多,你也理會不得,慢慢跟上學,實際做一做就精通了。”
開平還是滿臉狐疑,不懂老叔這一套有什麼用處;他也無心再問,隻是天真地說:“這棵大樹最好,人和菜都不怕曬太陽;樹上偏又有個枯洞,倒是個插旗的好地方哩。”說著,從車轅上拔下一麵繡著“紅旗農業社”字樣的小旗來,高高地插在古老的槐樹上。
歇店的客人上了路,馮掌櫃閑下來。他招呼王雲河坐在櫃房,沏了壺老葉子釅茶,兩人便攀談起來。
“一年多不見來,是家裏有什麼事麼?”馮掌櫃一邊倒茶一邊問。他是個黑而又胖的矮子。肩上那個方形黑腦袋,活像一塊石炭放在一個油簍上。他雖鬢角霜白,手腳仍然十分靈巧,看來是個精明利落的人。
“參加合作社了,沒差事也懶得趕遠集。”雲河老漢呷著茶回答著。
“噢!對對。”馮掌櫃拍拍自己的後腦勺,“我這記性壞透了。”
“聽你們村來人說過,你如今是紅旗社的重要角兒呢!”
“聽他們胡謅!我不過是個種瓜種菜的。”雲河老漢謙遜地說,“你這兒”
“營生還好吧?”
馮掌櫃說:“公私合營了,還正在改組。”
雲河老漢的目的,是來打聽集市的情形的,他抓緊機會問道:“近來集市怎麼樣?”
“一句話。”馮掌櫃說,“買的人多,賣的人少。上市的春菜,根本招不住賣。聽說你們農業社都不多種菜了,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