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河說:“政府號召擴大糧棉麵積,好些農業社把預留的菜地改作棉田了。”
馮掌櫃把手一拍道:“對。難怪近來集上的菜,還不及往年這時候的一半呀。可是吃菜的人反而增多了。遠處不說,就是咱這鎮子,你算算看近幾年添了多少人?什麼中學啊,黃河測量隊啊,拖拉機站啦……”
他們一邊喝茶,一邊閑談,不知不覺,陽光落在窗子上。福厚進來向掌櫃借了兩條凳子,一塊門板,去支菜攤。
雲河老漢從馮掌櫃嘴裏問知了一些情況,又喝足了最後一杯茶,便告辭出來。這時,大樹下已經圍上許多買主了。原來,紅旗社已在這個市場上建立了極高的信譽,許多人成了紅旗社的忠實顧主。看著買主擁擠的情形,雲河老漢心中暗喜道:“有這種機會,不給社裏增加一筆收益,要不是頭號傻瓜,就算犯了一場大罪。”他把開平叫過來,附在開平的耳朵上說:“先盡這一點菜賣,不等我回來,店裏存放的菜不要擺出來。我要到市上去看看行情。”
幾年來,政府把商業市場管理得秩序井然,各種貨物都有合理的牌價。產銷之間的差價、地區之間的差價、批發零售之間的差價,製訂得愈來愈精密;加上國營公司的控製力量,市場十分穩定;但是,在初級市場上,遠非各種貨物都能一下子全部掌握,特別是像蔬菜一類農產品,由於品種繁多,季節性強,質量又極不一致,因而市場價格時有起落,隻有一些銷售量較大的農業社才有力量控製它。一年來,紅旗農業社就在這個市場上起著掌握價格的作用,它在群眾中的信用,也是這樣建立起來的。那些有經驗的賣菜者,在市場開張之始,都要把整個市場巡視一番。他們憑著一雙有經驗的眼睛,就能把當天蔬菜的上市量估計出來,然後,以此為根據,定出售價和銷售方針:或是搶先兜售,或是節節出貨。雲河老漢去察看市場情形,也正是這番用意。春季裏,蔬菜種類單純,這時,菠菜已不值錢,韭菜正是鮮貨,隔年的蓮菜、洋芋,數量不大。所以,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雲河老漢就摸清了全部蔬菜市場的底細,匆匆地趕回菜攤。
菜攤上買主愈來愈多,原先擺出來的蔬菜,隻剩十七八斤了。開平一個人,既忙著稱菜,又忙著收錢。雲河繞到開平身後問道:“你福厚叔呢?”
開平隻顧約秤,沒有回答。
“你福厚叔去哪兒啦?”雲河老漢又問。
“到後邊去了。”
雲河湊近開平,悄悄扯一扯開平的衣襟,小聲說道:“秤鉤下菜不多了,趁住點!”開平沒有答理,雲河老漢忙著趕回店來。
一進店門,迎麵遇見福厚,提一大筐菜正向外走。他連忙擺了擺手,使了個眼色,把福厚攔住說:“福厚,怎麼不問我一聲,就往外拿菜呢?”
“開平叫拿!”福厚慢吞吞地說。
“開平?”雲河老漢生氣了,“這娃才是”
“我臨走給他安頓過,不等我回來不要動店裏的菜,他怎麼自作主張呢?今天上市的菜,數量差得遠,根本不夠賣。”
福厚說:“你走後,到咱們菜攤上探情形的人不少,有些人見咱們菜少,就說起風涼話了:紅旗社今天拿出一個小折子戲,壓不住台了。”
“舌頭在人家嘴裏長著呢,誰能擋住人家不在背後搖閑話!”
“開平聽了這話,就對我說:福厚叔,把菜全搬出來吧,咱得壓住台。”
雲河老漢氣呼呼地搖著腦袋說:“嗨!這笨蛋小子,真是狗捉老鼠多管閑事。”
“福厚,你怎麼就不給他教一教呢,你又不是頭一回賣菜!”
“咱們社往常也是一次全擺出去,從頭到底不脫銷的。”
“往常來的那些人啊……”雲河老漢把後半截話咽回去,在心裏說道:“那些人,隻顧掙工分,根本不把社員的利益放在心上。”
聽了那句沒說完的話,福厚老漢心裏也有些不舒服,但他從來不願意用語言和人頂撞。他在社裏的一貫的態度是:服從領導,埋頭幹活。他常對自己老婆說:“有和人爭吵的工夫,多鋤兩趟地多好。”所以,他望著雲河老漢激動的臉孔,笑著說道:“你是領導,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這菜往出送不送?”
“放下罷,這菜有主。”雲河老漢說。
“那我就去給開平說一聲。”福厚老漢說著,走了出去。一會兒,開平跑進來,劈頭就說:“叔!你怎不讓拿菜呢?攤子上隻剩三兩斤了。”
“賣完了?”雲河老漢淡淡地說著,好像根本不理會開平的話似的,“給你說過,沉住氣,那點兒菜不夠賣;你怎麼眨眼的工夫就拋完了呢?”
“買主多得很呀,全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還有些遠方的買主,專跑來找咱們社的菜呢!咱們社的名聲多響啊……”開平興高采烈地說著,像個打了勝仗的新兵似的,眉宇間充滿著勝利的驕傲。
雲河老漢打斷他的熱情洋溢的話頭,說:“那很好啊!”
開平天真地說:“把這些菜全搬出去吧?”
“不忙!”雲河老漢冷冷地說。
“啊呀,買主等急了,還說不忙!”開平叫嚷著。
“這些菜,我已經賣出去了。”雲河老漢知道,青年人都有一股單純的、一往直前的、想著怎麼幹就怎麼幹的蠻勁兒,為了避免侄兒糾纏,他給侄兒撒了這樣個謊。
“你怎麼不早說?”開平像跌到冰窖裏似的,情緒一落千丈,十分懊喪地說,“我還給買主說,咱們菜多得很,保證不讓他們空手回去呢!”
雲河老漢抬起眼皮,望望開平,搖搖頭,歎了口氣,說:“唉!你這娃,冒冒失失。你給人家多說那些話幹什麼呢!”
“買主要不走怎麼辦呢?”開平為難地自言自語地說。
“去給買主解釋解釋吧!”
“這些菜,真賣了嗎?”開平遲疑地問。
“這還有假麼?有菜不賣,留給我一個人吃麼?”雲河老漢有些生氣。
“真糟,我怎麼做出這種坐蠟的事情啊!”開平喃喃地說著走出店門。
雲河老漢望著開平的背影喊道:“給你福厚叔說一聲,把那幾斤菜賣完,咱好吃早飯去。”
太陽高懸在天空,全部市場都活躍起來了。胳膊上掛著竹籃、拄著拐杖的老婆婆,背著褡褳的老頭,打扮鮮豔的青年婦女,三三兩兩,姍姍而來。各種各樣聲音組成一個奇妙的合唱,整個小鎮沉沒在和諧的、深遠的、嗡嗡隆隆的聲浪裏。
正是農村吃早飯的時刻,雲河老漢帶著幹糧約著福厚和開平去用飯。他們在飯市北口揀了一個有座位的棚子坐下。
吃飯的人十分擁擠。從前隻趕會不吃零食的農民,現在也都不惜破費,甚至有些在田間作活的農業社的社員,收工以後,也跑到集上來吃頓好飯。他們三人呆在那裏,各有各的心緒:開平悶悶不樂;福厚隻顧咬幹糧;隻有雲河老漢興頭大,說話多,可是引不起別人的共鳴,也覺十分掃興。開平幾次起身要走,不願耗費時間,他說:“咱們一頓飯先費這麼多時間。你那個買主,要是這時候去找我們,咱們一個人也不在場,不是把事情耽誤了麼?”
雲河老漢勸道:“這娃,你隻管吃飯就是,這件事包在老叔身上。這裏趕會的人,他爸他爺叫啥名字,哪一天生日我全知道。不論什麼事,全有我對付。不信,問你福厚叔。”
福厚老漢嘴不離饅頭,隻“哼”了一聲,又不願多說一句。
組員們的態度,使雲河老漢有些不快,但他的信心依然沒有動搖。他看到趕會的人熙熙攘攘越來越多,聽著人們訴說菜價高,高價還難買到手,便感到心地踏實;又想到,天黑回去,社員們圍著遠遠歸來的空車,探問著集市的情形,慶賀他們的成功,感謝他們帶來的賺錢的喜訊,心裏便添了幾分安慰。
但是,有一種不妙的情勢,使雲河老漢漸漸不安起來;就在他們等飯的中間,他先遠遠看見所有的樹梢指向西邊,發瘋似的抖動,許多貨攤上的小旗兒布律律地飄搖,爐灶裏的黑煙,一團團撲到棚子裏,地麵上的黃塵陣陣卷揚起來。
“起風了!”雲河老漢暗暗驚叫。
這是北方的春天常有的掃興的氣候。從長城外刮來的東北風,滾過華北平原,越過太行,渡過黃河,呼嘯著向西南疾進;它帶著寒冷,挾著黃沙,有時一連幾天幾夜,有時,一刹那就過去了。這時,天空仍是晴朗的,地麵卻是混濁的,田野間,由於小麥鋪地,隻不過覺得清風冷冽,尚不見空氣汙濁;而小市鎮卻極不美妙,黃塵灰土裏夾雜著雞毛蒜皮,把整個鎮子攪得烏煙瘴氣,熱鬧的集市,常被它搗亂得蕭條起來。
雲河老漢三口兩口吞下一碗飯,付了錢。三個人便急忙走出飯棚,這時飯市依然擁擠,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可是路過菜市一看,雲河老漢的額上立刻滲出幾顆汗珠來。
買菜的人已經走散大半,韭菜又由一角二回到一角錢一斤。耳朵裏傳來的不是買主的嗡嗡之聲,而是賣菜者雜亂的鼓噪,仿佛有誰發過一道口令似的,全體可著嗓子,爭奪買主。回到店裏,雲河老漢一屁股蹲在階沿上抱著腦袋悶聲不響。
開平走過來問道:“叔!你說的那個買主怎麼還不見來,該不是咱們吃飯耽擱了吧?”
“叔……”開平一連問了幾遍。到後來也看出他叔在那裏“傷腦筋”,便皺起眉頭站在一邊納悶。
雲河老漢抓了一陣頭皮,揚了揚手,說:“開平!把菜全擺出去。”
“這菜不是有人買了?”開平驚訝地問。
“他來了再說。這也不能怪咱,誰叫他不早來!”雲河老漢又給侄子撒謊了。他心裏十分難過,便扭過頭站起來擺著手說:
“快動彈吧!天氣不好!”
風嗥著,黃塵滾著,三個人都守在菜攤周圍,和大風搏鬥。那風即便不把菜捆卷去,僅僅把菜攤攪亂,掃到地上,也就夠討厭了;此外,還得用布單把萊堆蓋住,以免汙穢的灰塵把它弄髒。可是想蓋住是不容易的,雲河老漢不得不屢次追趕被風揭走的布單子,到後來,隻好用雙手壓住布角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問價的人寥寥無幾,總共銷了不足五斤。開平一直緊鎖眉頭,不斷地用懷疑的眼光瞧著雲河叔,那眼睛問道:“你說的那個買主是怎麼回事呢?”雲河老漢鐵青著臉孔,隻要有人從菜攤旁經過,他就立刻笑臉相迎道:“捎點兒菜回去吧!這裏有好的。”他指著布單下麵。過路人搖搖頭,有的人甚至連理也不理就走了過去。雲河老漢的臉孔立刻又變成一塊鐵板,喃喃地罵道:“把他的”
“好大的臭架子!”
集上的人越來越少,苦苦守在風沙裏,實在不是辦法。雲河老漢叮嚀開平好好招呼買主,便抽身向街頭走去。開平以為他是找那個講妥生意的買主去了,便說道:“叔!你叫那人快點兒把菜拉走,天氣不好,咱還要趕著回去呢!”雲河老漢擺了擺手,沒有答話。
開平和福厚守住菜攤,也無心招攬零星顧客。開平把紅旗社的小旗高舉在手裏,隻要有人站定,觀看旗上的字,他便立刻上前問道:“我們是紅旗社。這菜是不是你買定的?”被問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搖搖頭,走掉了。福厚老漢看著開平的憨樣子,抿著嘴微笑著說:“開平,別問了,問也是白問。”
一會兒,開平興高采烈地叫道:“來了,來了,真把人急壞了!”
福厚老漢順著開平所指的方向望去,遠遠看見雲河老漢推著一乘空著的小車,旁邊跟著一個人,手裏提著一杆秤,他們說說話話,一路走來。開平把旗子卷起來,往後腰裏一插,打算走過去把老叔手裏的車子推過來,這時他看見那個買主站下來,把秤放在車子上和雲河老漢說了兩句話,揮了揮手,拐了個彎向百貨市場走去了,隻聽老叔向那個人說:“回頭我給你送到家裏去。”開平心裏想:“這家夥是個幹什麼的?半天不來過秤,等人請他,讓人家給他推著車子,臨了還讓人家給他送去,真不是東西。”說話間雲河老漢已把車子放在菜攤旁邊,他挽起袖子,抱起整捆韭菜往車上放。開平問道:“不先過秤麼?”
“現在過什麼秤?”雲河老漢說。
“送到家,當麵過秤,那也好。”開平心裏想。
車子裝滿了。隻裝了全部蔬菜的三分之一,開平問道:
“一車裝不完呀,再裝兩回麼?”
“剩下的留在這裏賣。推這一點兒就行了。”雲河說。
“原來那個家夥想退貨了,找到他門上,才不得不買一點兒。”開平心裏想。雲河老漢提起車把,推了幾步;掂了掂分量,然後說道:“福厚,你和開平去吧,把這個小秤拿上。這裏我來照應。”
“往哪裏送呀?你沒把地址說明白,賣給了誰呀?”開平問。
久不發言的福厚老漢不慌不忙地說:“這個傻瓜娃,地址嗎?滿街轉;買主嗎?誰要就賣給誰。”
開平向雲河問道:“剛才你相跟的那人不是買咱菜的買主?”
“什麼買主?”雲河老漢喃喃地說,“那是借給咱們車子和秤的主人,我一個老朋友。”停下一下他補充道:“你們推到街上去賣,也許鎮上的人家會照顧咱,隻要有買主,價錢弱些也行。”說著這句話,雲河老漢傷心到極點,他原本是費盡心機要為社員們多分點兒紅呀!
開平推著菜車,福厚跟在一旁,走遍市場各處,穿過大街小巷。開平從來沒賣過菜,羞得拉不開嗓子;福厚是多年的老行家,便拉直了沙啞的喉嚨,沿街歌唱起賣菜者的調調來了。
街巷裏,空蕩蕩,隻見風沙不見人,轉了半天,無人問價。走到一處背風的地方,開平生氣地把車子放下來說道:
“已經賣掉的菜,又推出來賣。那個買主真不是好玩意兒!”
“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買主。”福厚老漢說。
“怎麼,你說原來就沒人買過這菜呀!怎麼我叔……”“憨娃呀,聽我說幾句閑話,你也不要見怪,你是拿著擀麵杖當簫吹呢,實心沒眼兒;你叔呢,肚子裏揣著個漏勺,窟窿眼眼太多。他看見市上菜少,賣得快,便壓著菜不賣,單等晌午前後集盛的當兒,看大價呢!沒想到剛開市,集沒圓,一場怪風倒把集市攪散了一半。”福厚一五一十揭穿了雲河老漢的秘密。開平驚異地張大著眼睛,望著福厚,半天才說道:“真是這麼回事?”
“你不信嗎?”福厚打開煙卷盒,拿出幾片煙葉,卷起一支煙,點燃以後,接著說:“你雲河叔,是咱村‘八大聖人’中的一個,精明了一輩子,不論做啥事,事先全都精打細算過,一鍋子旱煙能抽幾口,大口抽幾口,小口抽幾口,那全是有定數的,不能多也不會少。你隻要知道他經過的那些絕事兒,就知道他是個多麼會計算的人。”這時,胡同裏有個婦女走動,福厚大喊了一聲:“韭菜,頭鐮韭菜!”那婦女沒過來。他又吸了口煙,對開平講了雲河老漢一個被人傳說的、聰明絕頂的故事:
這故事,或許是人家從別處揀來安到雲河頭上的,可是大家都說這是他經過的事。他從來也沒反對過。
據說,有一年一個夏天的傍晚,月光明亮,夜風涼颼颼的,你雲河叔光著身子躺在院心裏乘涼。他一麵搖著扇子,一麵仰望著天空觀察星座(他會觀星),計算來年麥收的吉凶。忽然間傳來一陣的聲音,他連看也沒看,隻聽了聽,就判明那是一隻夜遊的蠍子,正向他的腰部橫行過來。他不願為著一隻蠍子挪動身體,隻是把腰部向上拱起來,拱成一座小橋,身下留出一個弓形的橋洞,好讓那隻過路的蠍子和平通過,誰也不犯誰。他一麵拱著肚子,一麵計算蠍子爬行的時間,算到蠍子已經過去了,才舒舒服服地把身子平放下來,按他的計算,那是不會有什麼差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