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料那隻蠍子,因為害怕月光,正要尋個陰暗地方藏身,這座人身小橋下,正是個合適地方,既通風,又陰暗,於是它便停下來不走了。你雲河叔沒有估計這一點,所以,他的身子剛一著地,屁股上便火辣辣地挨了一刺,螫得他大呼小叫起來。
“這原來是個誤會,可是他卻認定是蠍子存心不良。他沒有跳起來,反而把屁股緊貼著地,一左一右狠狠地研磨了幾個來回,直到那隻蠍子變成爛泥。”
開平劇烈地扭動著身體,笑得直不起腰來,差點兒把菜車也弄翻了,最後他抑製住笑聲,揉揉眼睛說:“今天賣菜,也算是碰到蠍子尾巴上了。”
福厚老漢說:“也難得怪他,他原是一片好心,想給社員大眾多謀點兒利益啊!”
開平霍地站立起來,冷冷地道:“算了吧!給社員謀利益也不是這種謀法。這是搞資本主義。”
“不可過分責備你叔,你知道,他和過去比,是個完全不同的人了。如今這世事,人變得多快啊!”
開平道:“你說得不錯,一年來,我雲河叔確實是熱心服務,處處為大家打算;可是這還不行,不能光為咱們一個社作打算,光講賺錢!”
福厚見開平有些冒火,便連忙說道:“開平,我給你說這些話,你可不要到處亂說。也不要說是我說給你聽的!”
開平說:“我給人說這些幹什麼!”
福厚道:“也不要和你叔鬧意見,他是組長,咱是組員,他說往東,咱頂好不要往西去!”
開平說:“這個我不敢保險。”
福厚大瞪著眼說:“哎!你可不能任著性子胡鬧。團結要緊!”
開平推起車子說:“不把你牽扯進去就是了!”
福厚搖著頭後悔地說:“要知這樣,我就不給你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
福厚向開平揭雲河的老底子的同時,雲河老漢正在菜攤旁呆呆地坐著,埋怨自己不該貪心太大,使社裏受到損失。他不時望著天空,希望天氣能夠轉好,他想象著推出去的菜,也許能銷出去,正是吃韭菜餃子、韭菜合子的時候,這麼大的鎮子,誰家不需要三斤兩斤菜呢?直到開平他們推著車子回來,他才明白自己的指望落空了。
“碰不到買主麼?”他悵然地問。
“碰到蠍子尾巴上了!”開平俏皮地說。
雲河老漢臉上的肌肉立刻跳動起來了,他意識到開平的話中帶著刺,但他克製了自己,很鎮靜地說:“那就放下吧!時間還早,這陣兒風也小了,天氣或許能變好。”
果不出雲河老漢所料,風勢越來越減弱。沒有兩袋旱煙的工夫,風勢完全平息,樹梢兒紋絲不動,小紅旗靜靜地垂掛下來,天空一片深藍,太陽還偏在東邊,市場上充滿了溫暖清新的氣息。
趕晚集的人,陸續湧到鎮上來,到了晌午前後,集又圓了,像往昔一樣,市場上擁擁擠擠,人聲鼎沸。菜市上反而出現了緊張情況:有許多零星菜擔,在大風初起時,急急忙忙把菜蔬兜售出去,或者是挑起擔子去轉鄉村;有些賣菜的農民,因為早飯後還要上田間做活,不能久等,就幹脆把菜擔挑回家去了;市場上菜的數量驟減,買主不斷增加。雲河老漢不由得暗暗高興,不久以前的自責之意悄然逝去,原先那顆雄心又陡然增長起來。
“聽我的話是不會錯的。”他向開平說,“菜市上各種情形,隨時會有,要緊的是能看得準,拿得穩,主意牢。”
開平大不以為然地說:“單看是什麼主意,你那個主意還是不牢的好。”
雲河正想教訓開平幾句,這時來了個買主問菜價。那人穿著幹部製服,像夥食管理員一流人物,一眼就看得出是個大買主,雲河老漢忙接道:“你先看貨,全是頭鐮菜,頂新鮮的。”
買主翻看了一陣,表示滿意,便說道:“你說個公道價,我要的多。”
“你看著給吧。”雲河老漢和氣地說,“春天的菜價也沒個定準。”
客人說:“你總得說個價啊!”
雲河老漢遲疑了一下,以老朋友的口吻說:“我也不能多要,你就給一角一好了。”
“八分錢一斤買得了?”客人還了價。
“不好辦啊!同誌。”雲河老漢笑著說,“你先到別處問問價,全是一樣的,你再比比看,咱這菜是啥樣子。”
客人堅持給八分,雲河老漢避免討價還價,隻是一再地笑著說:“同誌!你先到別處了解了解,看看有沒有這麼好的貨,滿意了你再來,價錢還可以再商量。”
客人走了,雲河老漢叫開平和福厚守住攤子,他便到店裏去了。
王雲河這時回店是有名堂的,這是舊日的賣菜者大多數都幹過的一套市場變戲法,也就是雲河老漢教導開平的那個“機遇好,水井也有大用”的妙處。原來,有經驗的賣菜者,大半都懂得一點兒買賣心理學,他們對買主的心理研究得十分透徹。他們一眼就看出問價的買主是實心買貨,還是閑磕牙的。遇到一個實心實意買大宗貨的買主,他們便不正麵討價,而是一再讓買主看貨色,等到買主對貨物十分滿意,一心要買時,他們便說出個稍高的價錢,買主還一個較低的數目,他們不讓價,也不爭價,他們的目的是絕不願意馬上成交,便一再地請買主到別處多看看行情。他們知道買東西的人,往往也不願立刻成交,而要多問多看,比價比貨,等到買主一走,他們立刻提起一桶水來,澆在菜裏,他們很有把握地知道,買主終於要回來的。因為,第一,買主對貨物已經非常滿意,留戀不舍了!第二,主人的殷勤而又大公無私的、“不讓買家上當”的態度,已在買主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取得了買主的充分信任。等到買主轉遍了市場,二次返回來時買賣就到了成交階段,“掌櫃的,賣不賣呀?”“你添一點兒吧。”“不能再多,你不看你這菜多潮啊!”“青菜嘛,還能讓它曬幹嗎?你要多少呢?”“要個百兒八十斤的!”“不能再添點兒嗎?”“不能!”“唉!沒法子,賣給你吧!”賣菜者搖頭歎氣地訴說著,“全是因為路遠,想早回去,要不,這個價錢打死我我也不賣。”買主被哄得心裏很滿意,覺得自己買得挺便宜,或者至少沒吃虧。
明白了這一套,就明白雲河老漢為什麼把一個好買主打發掉,匆匆趕到店裏去。
這時候沒有進店的車馬,店主人早把水桶之類用具收藏起來了。雲河老漢聽見馮掌櫃正在櫃房裏劈裏啪啦打算盤、結賬目,不便驚動,他便自個兒到處尋找,費了好一陣兒工夫,才把水桶找到。一會兒,他提著一桶水走出店門,站在門口一看,菜攤上剛擁來一大群買主,福厚正在忙著稱菜,開平忙著收錢。當著買主的麵,是沒法上水的,他隻好把水桶提回店裏去。原先寄放在店裏的菜,並沒有全數搬出去,他急忙揭開蓋在幾個菜筐上的布單,可是菜籠裏剩得不多,總共不到五六十斤的樣子。
“糟糕,不該把菜全堆在外麵,他媽的,偏偏這陣兒又來了這麼多買主。”他垂手站在那裏想主意,“好吧,秤底下的菜快完了,把這幾十斤菜送到攤上去;把小車上和堆在地下的菜推回來。”主意已定,他便卷起袖子伸出雙手,撩起桶裏的水,向菜筐灑去。
那青菜一見水便立刻顯得活鮮鮮的十分好看,雲河老漢很得意地眼給福厚說:“先盡這些好的給買主稱吧。”說罷把筐子放在案子上,一轉身,把那一車子菜推進店裏去。
他剛揭掉蒙在菜車上的布單,正要走過去提水桶,馮掌櫃從店裏走出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還沒賣完麼?雲河?”
“馬上就完了。”雲河老漢有心無意地答了一句,他盯著水桶,心裏直盼望馮掌櫃馬上離開這裏。
可是人上了年紀,都有些多說話、愛嗦的毛病,馮掌櫃也不例外。他望望天空,太陽當頭,院子裏暖洋洋地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這樣好的天氣,使人全身的筋骨都覺得格外舒暢,他便蹲在門檻上曬著太陽,漫無邊際地說道:
“這兩年變得多快啊,集市上的情形和以往大不相同了,買主變了,賣家也變了,買主再不怕上當,賣家也不怕買主挑剔刁難了。想當年咱們初出門學生意……”年老人,扯開“想當年”來,縱然一天能有二十五小時,也是不夠用的。
雲河老漢這陣兒無心拉扯“想當年”,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馮掌櫃,故意地把菜翻來弄去,裝做沒聽見對方的話。對方看到雲河老漢手腳忙碌,無心閑談,便收起話頭說:“有閑工夫,咱們好好地扯一扯,隻有咱們這樣年歲的人才能說在一起……”說罷,他站了起來。王雲河以為他要回去了,便放心地舒了一口氣,暗暗罵道:“這個屎爬牛,好嗦!”可是馮掌櫃沒有回到櫃房去,卻在院子裏伸胳膊伸腿兒地散起步來了。
“見他娘的鬼喲!”雲河老漢十分惱怒地望著馮掌櫃的背影,“叫閻王爺馬上把你抓去才好!”
恰巧這時,門外傳來鬧嚷嚷的聲音,說也奇怪,這時候他的神經是那樣緊張、那樣敏感,一聽見喧嚷,心裏立刻忐忑不安,一雙耳朵非常靈敏地捕捉著那些喧鬧的聲音。聽聲音是開平和一個女人爭吵起來了,女人尖叫道:“現時賣菜還興這樣虧人嘛!”開平爭辯的聲音:“好大嬸,你該長著眼哪,就是不長眼,也長著手哪,你先摸一摸好不好?”雲河老漢擔心開平這個年輕人會把事情弄壞,立刻趕到門外,隻見菜攤前麵排著很長的隊伍,一個矮小的中年婦女靠近菜攤,一手握著竹籃,一手指著菜攤氣勢洶洶地說:“你的眼睛呢?長到後腦把上去了麼?你就不看這案子還是濕的哩,還說沒使過水!”
開平說:“案子是案子,菜是菜,案子上有水,菜裏沒有啊!”
“這時候怎麼敢和買主爭辯呢?”雲河老漢看看開平,心裏十分著急,便急忙走上前去給開平解圍。他的手剛一碰上案子,立刻又縮了回來,一團羞人的火,從耳朵梢燒到耳朵根。他不敢對案子和案子上的菜看一眼,他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和顏悅色地調解道:“這位大嫂,青菜嘛,還能沒有一點兒水,這麼紅的日頭,一會兒菜會曬幹的。咱又不是賣燒火柴,對不對,哈哈哈……”
“你走開吧!”開平嚴厲地說著,一雙犀利的眼光,像兩把利劍似的紮到雲河老漢的心窩上。老漢十分激動,兩條腿也有些發抖,他竭力保持自己外表上的平靜。而那個買菜的婦女繼續大聲嚷著:“你這個小夥子,太不講理,一天不吃菜,也不至於把我餓死。”
“別吵別吵,有意見咱們好商量嘛!對不對?”雲河老漢勸著那婦女,回過頭來對福厚說:“給買主換一換,讓買主自己挑吧;一半斤菜,小事情!”
開平這個年輕人,一點兒也不讓步,他覺得這不是一半斤菜的小事,這是關係紅旗農業社和所有農業社名譽的大事情。他決意不能接受任何人加在他們頭上的無中生有的誹謗,他推開雲河老漢,拿起那婦女籃中的菜,舉在頭上,高聲說道:“這裏買菜的人很多,請大家看看,大家評評。”這簡直是一枚炸彈,雲河老漢覺得仿佛心要從口裏跳出來了。許多買主擁上前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他頭上冒著汗珠,像一個聽候審判者似的,垂著雙手站在那裏,心慌意亂地瞧著麵前的一大堆買主。許多買主嚷嚷著指責那婦女,有的說她還是拿舊眼光看新社會,有的說她對合作社沒有認識,排在最後的一個老頭子向旁邊人說:“這種婦女,嗨!都怪她們不好好學習的過,平常開會不到,你就拉也拉不到會場。”有個大姑娘從人群裏擠過來,指著菜攤上的小旗,對那婦女說:“大嬸子,你看清,這是紅旗農業社,我們都是這兒的老買主,一年多了,大家全搶著爭著買這兒的菜。”
那中年婦女說:“你看這案板上。”
旁邊一個人說:“案板濕,菜不濕呀,咱是來買菜不是買木料的;再說,誰家菜攤案板不濕?案板上不灑點水,不是把菜炕幹了麼?”
那個姑娘動手打開菜捆,說:“你看,這菜哪有半點兒水?你再看別處有些攤子眼見買菜的人多,就給買主要一角二,這兒始終不漲價,一直賣一角,是不是呢?你隻管放心稱菜好了,他們絕不會哄人。他們是農業社,是搞社會主義的,不是私人做生意啊!”
群眾紛紛勸說那位婦女,無條件地信任紅旗社。甚至有人指著雲河說:“你看這位老人家,頭發全白了,四五十裏路跑來,賣你一半斤菜,你說不好,就叫給你換,任你挑。你就不看看人家是哄買主的那號人不是?”
頂後邊那個老漢說:“你們別跟她多說,她根本不明白這是啥社會,不知道她在買誰家的菜!”
雲河老漢聽著眾買主的話,起先還感到一點兒安慰,存一點兒僥幸,可是慢慢地越聽越覺得頭大,腦子裏嗡嗡亂響,沉重得要命。他沒勇氣再望著那熱情的買菜者的隊伍,無精打采地轉過身去,離開人群,在店門口的一個石墩上坐下來,向開平擺了擺手,把他叫到自己麵前來,唧唧噥噥地說:
“開平……那婦女挑剔得……你去把案子上的菜全換下來吧!”
“不,大叔!那不是使過水的菜,你送來的那些菜我早把它換下放在案子下邊了,一兩一錢也沒有往出賣,你看那不是麼,原封不動的放在那兒哪!”
雲河老漢驚奇地抬起了頭,望望案板下的那個濕漉漉的菜筐,又望望開平的嚴肅的麵孔,歎了口氣說:“噢,真的嗎……這就好,這就好……開平!叔沒有把你教會,你倒把叔教會了。我賣了一輩子菜,今天,這些買菜的倒教我,教我這個老賣菜的明白了應該怎樣賣農業合作社的菜!”
這時,原先論過價的那位夥食管理員又來了,他很客氣地對雲河老漢說:“老大爺,我又找到你的門上來了!”
雲河點點頭說:“噢,噢”
“嗯,你和我侄兒商量商量。”他指著開平說:“開平,這位同誌要菜,你和他談談吧!”
說完之後,他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提起案板下浸過水的那個菜筐。
二月裏,陽光嫵媚而溫暖,天空明朗而清潔,田野裏送來輕柔的春風,井台旁的柳樹枝兒款款地擺動著。馮掌櫃俯在櫃旁的桌子上,透過窗上的小塊玻璃,望見他的精明一世的老朋友王雲河老漢,正在院子裏鋪開一塊大布單,打開一捆捆的青菜,薄薄地攤到布單上,不停地一把一把地翻轉著。馮掌櫃覺得實在莫名其妙,不知他的老朋友又發明出了什麼新鮮玩意兒,居然在太陽地裏曬韭菜。
“嗨!老聖人。”他隔著窗子喊道,“你又在發明什麼鬼名堂啊!”
雲河老漢道:“光靠老一套發明不行,總得有點兒新發明才好啊!”歇了一下,他深深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人生一世,就像朝華山,要想修成‘真人’,走上‘天堂’,就得上一級,再一級;登一山,再一山啊!”
1956年8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