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蠻是屬小龍的,今年滿五歲。他整天很忙,不住地眨著烏黑的大眼,瞧這瞧那,不歇一時時。

他和爸爸來往少。爸爸整天在地裏。他合眼睡了,爸爸回來;他睜眼醒來,爸爸走了。爸爸回家吃飯,他卻常是在巷裏,跟小朋友們玩老鷹捉小雞。

他和媽媽也不特別親近。媽媽常開會。從前,媽還帶著他,他耍一陣,吃一陣奶,吃飽了再耍。這半年不行了。有幾回,他賭咒說不淘氣,靜靜地坐在媽懷裏,聽爺爺們、伯伯們、叔叔們說話;可是,聽不完三句,他就忘了自己的話,不是爬窗台,就是鑽在桌底下。有一回,南園五爺爺在一旁說話,山羊胡子一掀一掀跳動著,挺好玩,他忽然想到:把他的胡子捉住,他還能不能說話呢?他馬上伸出手去試驗。南園五爺爺聳著肩膀,縮著脖子,翹著下巴,沙著嗓子喊叫:“噫,噫,噫……”哀求他丟手,他把手攥得緊緊的,說:“五爺爺,你說話呀!”全場人都笑著鼓勵他,叫他再攥緊些。冷不防,媽媽從背後扇他個抽脖子。從那以後,媽媽再也不帶他去會場。她還給小六娃叔叔安頓過,叫六娃叔在會場門口攔住他。六娃叔是他的死對頭,頂可憎,把住門口,斜著眼瞅著他,不給他留一點兒縫縫,還罵他是個“搗蛋錘錘子”!蠻蠻常常心裏想:哼!等我長,長,長得比你還大,我也把住門口,不讓你進,看你哭不哭?你哭我也不管,不讓進就是不讓進!

姑姑呢?也好也不好!她常帶蠻蠻看幻燈上的小人人,看猴戲,看小狗跳籮圈;可是,她到河邊去插柳條、插楊樹,或到地裏推水車、拾棉花、摘豆角時,卻不帶他。姑姑說:嫌他麻煩!

還是爺爺和婆婆好。爺爺常讓他騎在脖子上,扛著他滿村走,有時還扛著他進城逛會。會上多熱鬧啊!人呀,那麼那麼多的!就是去的回數太少了,再去一回,多好啊!爺爺常年在菜地種黃瓜,種洋柿子,種蘿卜……天黑了,就睡在菜地,不吃飯不回來。爺爺不讓他到菜地去,說是沒閑工夫管他,怕他掉到井裏頭。井裏水可深!

隻有婆婆最好最好。同他一起吃,一起睡,有好吃的,都給他留著。他玩乏了,就坐在婆婆懷裏,聽婆婆唱曲兒,說古今,講老鼠嫁女……老羊生下個羊羔羔,婆婆說:“蠻蠻給老羊喂過草,老羊給蠻蠻生了個小羊娃。”老母雞孵出一窩小雞,婆婆說:“蠻蠻給母雞撒過米,母雞給蠻蠻下蛋孵雞娃呢。”前幾天,老母豬生下一窩小豬娃,婆婆說:“豬娃是蠻蠻的。蠻蠻給老母豬挑過草,還捋過榆錢呢!”

可不是哩!蠻蠻跟著婆婆到地裏去挑草,回數還少麼?就是社裏的豬,也有蠻蠻一份呢。婆婆不惟喂自家的豬,還喂社裏的豬。社裏,豬圈可大,豬可多呢。社裏的豬呀,老的、小的、白的、黑的,有多少呀!婆婆在社裏專管做豬食。年時,豬沒啥吃,婆婆滿地給豬尋食。人都說,婆婆嚐過百樣草,可不是,百樣還多哩!蠻蠻還嚐過幾樣呢!那回,他摘個楊樹葉嚐嚐,呀!真苦,差點兒把人苦死,苦得他呀,把頭直“布列”,舌頭伸到嘴外麵,半天都不敢收回去哩。婆婆說:“你不許嚐,操心把你鬧死!”

婆婆不嫌麻煩,每回下地都帶他。媽媽說:“把他鎖在家裏算啦!”婆婆不情願:“啊呀呀,嫌麻煩,就不要把他生下來!”媽媽說:“誰知道他這麼淘氣!”婆婆說:“嫌淘氣你們都離遠些。我不嫌!我娃跟我哩!”婆婆掐了一捆麥脖子,編了個小草帽,剪了許多紅布、綠布、花布塊,縫在帽子上,做成一個滿天星帽子,給蠻蠻戴著;拿紅柳條編了一個小籃籃叫蠻蠻提著。蠻蠻整天跟著婆婆到處遊轉。跑乏了,就坐在陰涼處歇歇。

婆婆教蠻蠻認樹認草認五穀:什麼大葉兒楊啦,小葉兒楊啦,倒栽柳啦,梅李子啦;還有麥蘭子,長蟲草,貓兒眼,羊蹄甲,黑眼窩,狼尾巴……婆婆提大籃,蠻蠻提小籃;婆婆拔啥草,蠻蠻也拔啥草;後來,全村都學婆婆的樣兒給豬割草吃。婆婆歇,蠻蠻不歇,鑽在苜蓿地逮螞蚱,螞蚱逮不住,就逮磕頭蟲……唉!那時多美!

這幾天,婆婆也忙了,不能老帶著蠻蠻啦。婆婆也學媽媽的樣兒,開會,開會。在自家村開會不夠,還到外村去。不知哪兒來的那些伯伯、叔叔,拉個毛驢,驢脊梁上備著鞍子,鞍子上搭著花花栽絨毯子,跑到蠻蠻家來,跟婆婆說說笑笑;最後,婆婆就騎上毛驢,跟上人家走了。蠻蠻想坐在婆婆背後,媽媽不答應。聽媽媽說,婆婆當了老師啦,給人家去上課,講的是啥樹葉、啥草根豬愛吃,吃了肯長肉。哼!他們不請蠻蠻,蠻蠻也會講呢!

蠻蠻生了婆婆的氣。今天早晨一睜眼,就看見炕沿外的板凳上,坐著兩個生人。一個年輕的姨姨,一個年輕的叔叔,哇啦哇啦說個不停。蠻蠻一骨碌爬起來,光屁股往炕下溜,那個姨姨忙著過來,給他穿衣服,衣服還沒扣好,他就跑出去了。哼!一點兒不差,門外的小槐樹下,拴個小毛驢,驢脊梁上搭一條花花栽絨毯。

蠻蠻回到屋裏來,站在婆婆大襖襟底下,等婆婆對他說:“蠻蠻!快洗個臉,洗得幹幹淨淨,跟婆婆出村去。”(蠻蠻平時頂害怕洗臉,熱手巾捂到臉上,氣都出不來;可是,這陣兒叫他洗十遍,他都願意呢!)他等了好一陣,婆婆隻是撫著他的頭,卻隻管跟那個年輕姨姨說話。蠻蠻盯著那個姨姨。她的話這麼多啊!什麼棉殼呀,玉米芯呀,白菜根,炒呀,碾呀……蠻蠻拉了拉婆婆的襖襟,向婆婆問道:“婆婆!那個毛驢,是誰家的?”

“是姨姨同叔叔拉來的。”

“放點酵頭,發一晚上,就有一股酒精糟味。”

“婆婆!小娃娃許騎不許騎?”

“許!”

“發酵過的豬愛吃,也容易上膘。就是一開頭,吃不慣。”婆婆揭開櫃子上的瓷盆蓋,抓了一把香噴噴的豬食,給姨姨看。

“婆婆,我也敢騎,是嗎?”

“許!你是個小夥子呀!”

“不發酵也行。炒過的味道也挺香,冬天煮一煮,夏天用滾水燙燙。”

蠻蠻高興極了。他拉著婆婆的一隻手,跳跳蹦蹦地說:“婆婆,那我騎著毛驢,跟你去吧!”

“什麼?”婆婆低下頭問他。

蠻蠻說:“我跟你,出村去吧?”

“噯!”婆婆拉著不讚成的聲調

聽了這個聲調,蠻蠻的心就涼了,臉也長了,上眼皮朝下,嘴頭子朝上了。

“你不能去!乖乖地在家裏。別讓咱的羊娃、雞娃、豬娃跑了!”

蠻蠻不願意地把肩膀帶腰扭了幾扭。可是沒啥用處。婆婆又跟那個姨姨說起話來了,又說又笑,把蠻蠻全不放在心上。蠻蠻生氣極了,傷心極了,從屋裏溜出來,溜到後院,心裏忽然有了個小主意:我藏起來吧,婆婆等會兒尋我尋不見,看她怎麼辦?蠻蠻知道,婆婆平時尋不見他,就出不了門。往哪兒藏呢?他向四處望望,忽然看見靠牆那株矮矮的洋槐樹,他馬上跑過去踩著一堆舊磚頭,爬上豬圈的矮牆,爬上槐樹,騎在樹杈上。嘿!這兒多好!蠻蠻穩穩坐在樹杈裏,樹葉遮著他,遮得嚴嚴的,誰也看不見他,可是他想看哪裏就看哪裏。他能看見那頭小毛驢,也能看見雞娃、羊娃;小豬娃更不用說,就在他屁股底下。一隻白眼圈小山雀,在他頭頂的樹枝上,跳上跳下,歪著腦袋看著他,唧唧唧叫著,好像說:“我知道,我知道。”蠻蠻搖著小拳頭,對山雀說:“悄些!你這個小貧嘴,不準亂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