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換上出門的新衣服，領著客人，向豬圈邊過來了。蠻蠻瞧著他們，一動也不動。他們在豬圈邊看了好久，說了好一陣兒話，婆婆指著豬娃說：“……揀腰長的，耳朵大的，嘴要短短方方的……”那個姨姨和叔叔，還掏出個小本本，一邊問婆婆，一邊寫字呢。
他們要走了。婆婆離開豬圈幾步，忽然想起了蠻蠻，便大聲喊起來：“蠻蠻喲！蠻”
“蠻！”
蠻蠻從樹葉的空空裏，望著婆婆，偷偷地笑著，就是不答應。
“蠻”
蠻
婆婆又喊，“這娃一轉眼就不見了！蠻”
蠻
婆婆急得繞圈兒轉。
蠻蠻可高興啦……
“婆婆！你找見我啦沒……你說我藏在哪兒啦？”
婆婆、不認得的姨姨、叔叔，都轉過身抬起頭來，到處找。還是姑娘眼尖，她一抬頭，就見頭頂的樹葉下，垂著兩隻小鞋底；兩隻鞋底之間，往上，樹杈中央，有個小牛牛；一個胖墩墩的孩子騎坐在樹杈上，笑嗬嗬地睜著一雙大眼，向下瞅著。陌生的姨姨給婆婆使了個眼色，婆婆眯著眼，向樹上找了一陣，終於看見了頑皮的蠻蠻，便驚慌地喊道：“啊呀呀，這娃！看摔下來，還有個你啦？快下來！”
“我不下！”蠻蠻不聽話。
“下來！”
“我不下！”
“好！你就在樹上坐著吧。”婆婆裝著要走的樣子，“你爺爺上會去呀！你坐在樹上，給咱看門吧！”
一聽說爺爺上會去，蠻蠻著急了。
“我下呀！我下呀……婆婆，我下呀！”蠻蠻著急地喊。“下來吧！”婆婆說，“你爺爺馬上就走啦。”
蠻蠻慌了。向下望望，老高老高；牆呢，磚頭堆呢，跑到背後去啦，兩隻腳吊在空中，兩隻手把著樹枝不能放……怎麼下去呀？
“婆婆，我下不來啦！”蠻蠻急得快要哭了。陌生的叔叔是個好叔叔，一跳跳到矮牆上，把他從樹上抱下來。蠻蠻又咧著嘴笑啦。
大門外頭，停一輛架子車，車上裝滿了綠錚錚的油白菜、紅丹丹的水蘿卜。爺爺蹲在門口的台台上，喝茶抽水煙。蠻蠻興衝衝跑過去，趴到爺爺膝蓋上，問道：“爺爺你上會去嗎？”
“唔！”爺爺嘴沒離煙袋，哼了一聲，鼻子裏冒出兩筒白煙。
“你領誰呀？”蠻蠻試探著問。
“誰也不領。我獨自個兒去！”
“我也去！”
“你去幹什麼？”爺爺不惱也不笑，慢騰騰地說，“我們各有各的事幹，你去幹什麼？”
“你去幹什麼？”蠻蠻反問爺爺。
“我去賣菜！”
“我也去賣菜！”蠻蠻說。
“你賣誰的菜？”
“那你賣誰的菜？”蠻蠻又反問。
“我賣的是紅旗農業社的菜。”
“我也賣的紅旗農業社的菜。”蠻蠻順著爺爺的話，回答爺爺。
爺爺輕輕地拍著蠻蠻的紅臉蛋，笑著說：“唔”
“你是個崖娃娃，人家說啥你說啥……不行！爺爺這回不能引你去。帶上你，要耽誤正經事哩！”
“我不耽誤。”蠻蠻乞求著，望著婆婆。
婆婆一旁說道：“帶他去吧，我要到峪裏去。”
“不行！”爺爺吹著火紙，斜了蠻蠻一眼，說，“他太麻煩！”
“不麻煩！”蠻蠻著急地央告著。
“怕你不聽話！”爺爺固執著。
“聽哩，聽哩，聽哩，聽哩，聽哩，聽哩！”蠻蠻抓著爺爺的胳膊連喊帶搖，搖得爺爺手裏的火紙差點兒燒著胸前的花白胡子。
“嗯！這娃……”爺爺哼著。
菜車上墊著爺爺的棉馬褂，蠻蠻坐在馬褂上，背朝前，臉朝後，懷裏抱個小籃籃。爺爺兩手把著車轅，肩上斜掛著袢帶，身子向前微傾，邁著大步，膠皮車輪子不聲不響地轉著，轉著……爺兒倆出了村，上了大路。
日頭隻有兩竿子高，還在樹林後麵冒花花。東邊的樹林，黑沉沉的，樹梢上鑲了一層金邊。好像頂著一條金絲帕；西邊的樹林一片金黃，連黑鬱鬱的柏樹也發著綠色；一隻嘴巴長長的鳥，站在剛剛翻過的濕土地裏，呆呆地一動也不動。再過去，一塊棉花地中央，搭著一個頂住藍天的高高的木架。蠻蠻一眼就瞧見爸爸站在架子底下，同另外三個人，把著粗繩和橫棍，一起一蹲，好像跳舞一樣，哼呀吭喲地唱著，井管裏發出鏘鋃鏘鋃的響聲。
“爸爸”
蠻蠻高興地喊。爸爸抬起頭來答應道：“噢！”
“我跟爺爺上會去呀！”
“唔！”爸爸又低下頭去，用勁兒地跳起舞來了。
車輪子轉到麥田間的車路上。高高的大麥吐出穗子，長長的麥芒掃著車輪，掃著蠻蠻的腳麵，涼涼的，癢癢的；一對對的白蝴蝶，在麥地裏飛來飛去。大麥西邊是扁豆麥，大娘嬸嬸們，一排一排，在扁豆麥地裏拔草，唱曲兒，十分熱鬧。姑姑也在那兒，在最前頭。
“姑姑！”蠻蠻高興地喊。
姑姑扭過頭來，用手搭個涼篷，喊道：“蠻蠻，來吧！”
“我不來！我跟爺爺上會去呀！”蠻蠻得意地說著，又補充道，“姑姑！我到會上給你買個粽子。你等著，噢！”
“好！”姑姑笑著說。
車子經過一片小麥地，這一大片小麥黑油油的比大麥長得還高，地邊上站著幾個人：社主任、老保管、寶駒爺爺。蠻蠻瞧見媽媽也在那裏，指著一塊臥在地下的麥，正對社主任說啥呢。蠻蠻想喊又沒喊，怕媽媽不讓他上會去。他把臉扭過一邊去，不讓媽媽瞧見他，等他回過頭來，媽媽已經走遠了，他才放了心。
蠻蠻高高地坐在菜車上，望望這裏，望望那裏，兩隻眼睛都顧不過來。呀！村裏那麼靜的，地裏卻這般熱鬧啊！蠻蠻越看越高興，可是一個人坐在車上怪悶的。他想和爺爺拉拉話：
“爺爺！你說胖蔞豬能吃不能吃？”
“能！”爺爺走得很快，應付了一句。
“不能！”蠻蠻糾正爺爺，“婆婆說啦，胖蔞苦得很，豬不吃！”
“噢，不吃就別吃！”
蠻蠻得意地偏一偏頭，眼睛落在路邊的壕裏。呀，那麼多羊蹄甲子，葉葉多大啊，像牛舌頭似的。
“爺爺，羊蹄甲子，豬吃不吃？”
“不吃！”爺爺故意這麼說。
“吃哩！”蠻蠻糾正著爺爺，小腦袋一歪一歪，小眼一翻一翻地說，“我婆婆說，羊蹄甲，豬可愛吃哪！”
“噢，愛吃就吃吧！”爺爺說著。
蠻蠻扭過身去，望著車前邊的路旁，土坎下有一株草，帶著花邊的闊葉子，展開來有臉盆大；蠻蠻又想考爺爺：
“爺爺，你說那是啥草？”
爺爺笑著說：“不知道……大概是……蒺藜吧？”
“不是……啥蒺藜……你淨胡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