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石魯
他安息了,他畢竟停止了呼吸永遠安息了!
戰士退出了戰場,幾分鍾後,他就要接受那莊嚴的火的洗禮,同他在其中戰鬥了一生的這個世界永別了。
他躺在那兒,躺在他的戰友、親人和他的黨奉獻給他的花叢之中,那樣的安詳、平靜,眉宇間是那樣的舒展、開朗。
他真是那麼安詳地同死神握手的麼?是的。那就是石魯,一個勇敢無畏的人,那就是他的性格,四十年來,我從未聽見他訴過什麼苦,雖然,最近十幾年,他病得那樣沉重,但他從來不向人訴說自己的病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還是以他那慣常的笑容,來接待那些到病床邊來看望他的、或許可以說是來為他送行的人們。他也有權以如此寧靜的心情獲得永恒的休息。作為一個革命戰士,他戰鬥了一生,做了他應當做的和能夠做得到的一切。更何況,他還不是一般的做,而是做得出類拔萃的,他被譽為“長安畫派”的主要創立者之一,是這一畫派的主要代表。他去了,但他為社會主義祖國留下了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
然而,他真是那般毫無惋惜地離開戰場、甘願接受這永遠的休息麼?不,決不。這不是石魯,這不是他的性格。四十年來,我從未見他有過什麼滿足的情緒,聽他說過什麼滿足的話,他總是那麼忙,總是那麼閑不住,總是在追求,追求,滿懷信心地追求。同誌們都知道,他還有許許多多事要做,還有許多畫要畫,還有許多文章要寫,他還要發展他的長安畫派,他直到臨終前的幾分鍾,還在關心著一位中年畫家的政治生活。他還年輕,隻有六十三歲,現在正是他政治上更加成熟,藝術上爐火純青的時候,他的事業實際上才剛剛開頭,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而今政治上天朗氣清,藝苑裏惠風和暢,這正是他揮毫潑墨的大好時光,他怎麼能休息呢,他是決不甘心的啊!
然而,由不得他自己,他畢竟還是離去了,中國畫壇上的一支雄筆畢竟是折斷了。而今,他靜靜地安息在大禮堂的花叢之中,仿佛是在諦聽那幽咽斷續的哀樂和四下裏升起的嚶嚶的哭泣。我夾隨在那魚貫而行的長長的隊伍之中,走過他的身邊,對他的遺體深深地鞠躬告別,表示我的虔誠的敬意,為一個戰鬥了一生的老戰友送行。我走了過去,又止不住頻頻回首,一再地望著他的遺容,種種往事,不禁湧上心頭……
我在未認識石魯以前,先認識了他的畫。那是一幅青年人的還有點兒稚氣的畫,但卻是一幅控訴的畫、憤怒的畫。
那是在紀念抗戰五周年的日子裏,在延安文化溝口的露天舞台上,展出了一次紀念畫刊。其中有一幅題為《娃娃兵》的畫,畫的是在日本侵略軍的練兵場上,我們的一個同胞被縛在柱子上,旁邊一個凶惡的日本軍官正在指揮一個一臉稚氣的娃娃兵,提刀練習砍殺這無辜的人。日本侵略者就是用這種滅絕人性的做法,用我們父兄的血,把他們在兵源枯竭時強征入伍的日本少年,訓練成嗜殺成性的惡魔。作品強烈地控訴了日寇的野蠻殘暴,深刻揭露了侵略者的虛弱,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幾天後,我被調到西北文藝工作團去工作,和那幅畫的作者認識了,他就是石魯,美術組組長,一個來自四川仁壽縣的二十歲冒頭的青年。他,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少爺,為了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跨過巴山、秦嶺,越過黃龍、喬山,不遠千裏,獨步來到延安,把自己的一生獻給共產主義事業。他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小夥子,熱情,雄辯,自信,倔強,他的性格中最吸引他的同誌們的,還是他那令人驚歎的在藝術上頑強的獨創精神和在工作中的高度責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