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是要化裝?”我問。我所希望的是夜間摸過去,不化裝。可以隨意攜帶自己想帶的東西。
“要改裝。”小老頭說。
中堅插話道:“老同誌都不願意冒險,改裝安全。”
老交通員繼續說下去:“裝扮成麥客,同趕麥場的混在一起,通過官莊鎮。你隻預備上一套便裝,把頭發剃掉就行了。鐮刃片子和刀架,到時候,我來準備。”
“好。”
“我們這就告辭了,西關盡頭有個小店,我們就住在那裏,明上午,你預備停當了,到店裏來會麵。”
“好。”
“有啥問題沒有?”中堅問我。
“沒有。”我堅定地回答。去延安是我的夙願,我到陝西來的目的就是要去延安,現在,省委派來地下向導,沿一條看不見的地下交通線過去,機會多麼難得啊。
“那就這樣定了。”他倆說著同時站起來。老向導深情地望著我,以一個老者的口氣,十分關切地對我說:“盼你順利。不管怎樣,總要想出個安慰爺爺的辦法。要讓爺爺放寬心,千萬不能讓老人家著急。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
“是的。”我點點頭,心裏充滿了感激。
客人走後,我的心又沉了下來。我慢步踱回後院,祖父問我話,我都沒聽見。直到祖父大聲問我,我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客人走了嗎?”祖父問。
“走了。”我恍恍惚惚地回答。
“是校董嗎?”
“不,不是。”我說,“是我一個同學。”
“不是說一老一少嗎?”
“老者是他的一個熟人。”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他們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我。”
祖父沒有再往下問。我也沒有再說什麼,隻默默地坐在祖父身邊的一隻矮凳上,默默地望著祖父,陷入沉思。
夜幕已徐徐降落,山風終於衝破熱帳的阻擋,順著涇河峽穀和涇惠幹渠進城來,吹得樹葉兒歡快地翩翩起舞,鳥兒們也不知何時回到巢裏,迎著風兒,不時地撲棱著翅膀。億萬顆星星布滿了夏夜的長空,閃爍的星光,把大地照得微明。西斜的新月,仿佛也給黑沉沉的大地投放了一點淡淡的朦朧迷離的青光。祖父靠在躺椅上,輕輕搖著扇子,微微閉著雙目,由於我正坐在他的身邊,看來他的心是那樣的寬閑。他哪裏知道,一個打擊正向他落下,他哪裏知道,我的心中正在湧起怎樣的波濤。他哪裏聽得見,我的心裏正在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呼喚著:“爺爺,爺爺……”
在我五歲的時候,我那隻有二十三歲的母親,便被肺結核奪去了年輕的生命,留下我和兩歲的妹妹,在善良的繼母和祖父母的撫育下長大。祖父把他對兒孫的寵愛傾注在我的身上,整天把我帶在他的身旁。白天跟他同桌吃飯,夜晚跟他同炕睡眠。外公外婆接我去住幾天,祖父也不放心,隔日就要帶點兒好吃食去看我。日子稍長,就要接我回去,其實兩個村相距還不到三裏路。四歲,祖父教我認字;五歲,祖父教我寫字和讀詩,當我年滿十四歲,要確定一生職業的時候,是務農?是經商?還是繼續升學讀書?這是我們家鄉少年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父親和祖父鄭重地討論這件事。父親雖然也曾當了十幾年的教師,但他對讀書人的生活已不感興趣,他也不想讓我去學商,而想通過一位堂伯父的關係,送我到西安一家診所去學醫,祖父卻堅持要讓我繼續升學讀書。他說:“咱們家也一直是耕讀傳家,幾輩人中總有讀書人,如若不讓孩子讀書,我們家的書香不是斷了嗎?我們家的書又傳給誰?”家鄉淪陷了,日寇,皇協軍,蜂擁而起的各色各樣武裝,威脅著青少年的生存,父親和二伯父一道,請祖父帶我和堂弟避居西安。祖父說道:“我都七十六七的人了,還怕什麼?我不想走。”父親和二伯父說:“為了這兩個孩子啊,爹!”祖父答應了。他接受了兩家人的重托,帶著我們兄弟二人,辭別故鄉,渡過波濤洶湧的黃河,來到了陝西。如今四年過去了。他常說,他惟一的心願,就是盼望我們好好讀點兒書,有點兒出息,有朝一日,趕走了日本兵,他能平平安安把我們兄弟倆交還給各自的父母,他當爺爺的也就算是安享晚年了。
我可該怎麼辦?我怎樣才能給他安慰啊!弟弟去年畢業後,考取了國民黨軍糧倉庫準尉倉庫管理人員,被遠遠地派到府穀縣去了。如今隻留下我一個人在他身邊,我又要走了,而且是走向多年來被國民黨政府圍剿殺戮的革命者的行列中去了,那將會怎麼樣?
“明天,他們來接你呢?還是你自家去呢?”
“明天?”祖父突然間的問話,打斷了我的雜亂困擾的思緒,我慌忙答道,“他們不來了。”
“他們不來車,也不來人麼?”祖父接著問。
“來人?什麼人?”我不解地向。
“你們學校的學董啊!”
噢,祖父還在想著我回我任教學校的事哩。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安寧,這就更加重了我內心的痛苦。我還不得不瞞哄著他:“我給學董打過招呼了,我沒什麼行李,用不著人來接。”
“可也是。”祖父讚許地說,“那你就早點兒去歇吧。明天,開學頭一天,事兒要多些。”
我沒有動,也沒有回答,隻是透過朦朧的夜色,默默地望著祖父,拿起扇子,輕輕地,緩緩地給他搖著。我多麼地想多給祖父做點兒事啊,我多麼想向祖父表白我對他的孝心啊,可是有一件,我不得不走,我不得不離開他老人家,我不得不把他留在我的大伯父家,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我這個獨生子,再平平安安交還給我的父親了,這將是他的最大的不幸。然而,我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了。
原諒我吧,爺爺。假如你能夠理解我,那該多好。是你堅持讓我升學讀書,父親親筆給我寫了介紹信,送我離開村莊到縣城進了新式學堂,那兒,打開了我的眼界,我先崇拜了孫中山,不及一年,我又信仰了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我在那繪有金色鐮刀斧頭的紅旗下宣過誓,獻出了我的一生。如今,共產主義已經成為我終生的信仰,共產黨是我自願加入的、決定我的一切行動的組織。此刻,我的同誌和戰友,正在大道旁的小店裏等著我,明天,我就要同他們會合,踏上新的征程。爺爺,請理解我,原諒我,祝福我順利地通過敵人的軍事封鎖線,祝福我一路平安吧!
服侍祖父就寢後,我幾乎一夜都未成眠。我反複思索著該怎樣離家。給祖父和伯父母任何一個人說明行動,都是不行的。他們實際上是我的監護人,他們對我父親負有責任,絕對不會讓我走的。我隻有佯裝去學校,瞞住他們秘密出走,但我必須在我走後,能夠很快地讓他們知道我的去向,以免引起他們的驚慌,使他們相對地安下心來,並便於向我的父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