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度端陽節過去了。每逢端午,我便會深深地思念起我的祖父來。近幾年,隨著頭上霜色日漸濃重,免不了回顧和思量自己這一生,每當此時,祖父那無限慈愛而又充滿憂慮的麵容,便浮現在我的眼前,特別是我最後離開他、無言地在心中暗暗向他永遠告別時,他那老人們特有的關懷備至、總不放心的神情,是那般強烈地震動著我的心,使我不由自己地低下頭來,陷入長時間的沉思。
在同輩兄弟中,祖父是最寵我的。時至今日,老兄弟們聚在一起時,還常常會聽到他們說:“爺爺可是最寵你的呀!”“是的。”我也毫不避諱地承認往昔我在家庭中所享有的這種地位。我不知弟兄們或親友們在提起這話時,是否還暗暗含有責備我的意思,但在此時,我每每會立刻想到涇陽城郊,曾暫厝祖父棺槨的寂寞的墓堆,心頭便湧起一陣悲涼……
抗日戰爭時期,我的家寄居在陝西省涇陽縣城內安定街黃酒坊的後院。所謂家,不過是我年近八旬的祖父,帶著我和我的一個叔伯弟弟,另同兩位從小過繼給伯祖父的伯父母,在流亡中臨時組成的家庭,平素,我同堂弟都在外地上學,隻在假期偶爾回來住幾天。我是直到初中畢業,因在學校從事黨的地下活動,遭到國民黨特務注意,才不得不回到涇陽,在鄉村小學校隱蔽下來。
涇陽縣城坐落在涇河北岸,嵯峨山阿之陽,畢郢塬的東北。一到夏天,山風被阻在山塬之外,縣城及其周圍地區,在炎陽照烤下,像一個聚熱的大火盆,酷熱異常,特別是在傍晚時分,悶得人連氣也出不來。
一九四二年端午節那天,就是這樣一個酷暑異常的傍晚。夕陽已西沉,晚風卻還遲遲未至,天邊,幾朵火紅的雲霞,一動也不動地在靜靜地燃燒。院裏樹梢上的鳥巢都還空著,鳥兒們都還在山邊與河上往來穿梭般地兜風,不願回巢。倒是人還不如小鳥,住在城裏的人,除開忍耐,再也拿不出什麼抵抗暑熱的法子。
祖父倒是最能忍耐的了。黃酒坊的主人、大腹便便的靳掌櫃,隻穿一件寬大的短褲頭,光著膀子,張大著嘴,揮動著一把鍋蓋般大小的芭蕉扇,還直喊活不了啦。可祖父卻還穿一領白夏布短褂,紐扣一直扣到領口,白市布長褲,褲腳用黑色腿帶緊緊紮住,腳上是大伯母親手納成的白布襪子,黑布鞋。他終生保持著我們家鄉人的禮貌與習慣,從不在人前打赤腳。他雖是個教書先生,卻從小好拳術,直到晚年,還是每天一早一晚,必練一套拳腳,嚴寒酷暑,從不間斷。
黃酒坊除臨街的營業場地外,正房是兩進兩院,後邊還有一塊空場,幾棵樹,一口井,是家裏人室外活動的地方。洗衣,晾曬,取暖,乘涼,也正是祖父早晚運動的好場地。
我把著轆轤打了一桶又一桶清涼的井水,潑灑在幹涸的地上,被太陽烘烤了一整天的焦土,貪婪的吮著水,有聲。我擺好了小桌和躺椅,沏好了茶,請祖父到躺椅上休息。祖父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捋著胸前那大把一尺多長的銀白的長須,無限深情地望著我,滿意地點點頭。我是從小就懂得孝敬老人和周到地侍奉老人的。我的這點心性,也頗得祖父的歡心。流居異鄉之後,由於在祖父身邊的日子很少,因而我的這種依戀情緒更加強烈。鄉村學校的夏收農忙假已經結束,明天我就要離開縣城回學校去了。況且,我隱蔽在這兒的目的是要相機到延安去,用同誌們的話說,就是要回到家裏去。我隨時有離開祖父遠走天涯的可能,跟祖父在一起待一天,哪怕隻待一刻鍾,我總有著一種要為祖父做點兒什麼的心情,而且無論做多少,我都感到不滿足。
祖父反轉騰挪,颯颯有聲地練完了拳腳,又緩步踱了幾個圈子,我已端來了一盆熱水,擰了一條熱毛巾讓祖父擦汗,祖父接過毛巾說:“你不用管了,我自家來。”看到祖父年已八旬,腿腳還是這樣矯健輕捷,我心中甚覺寬慰。擦過汗,我安頓他坐到躺椅上,打開折扇遞過去,斟好茶。祖父呷了一口茶說:“學校不是明天要開學嗎?”我回答說:“是的。前天校董托人捎話說,場裏地裏的活,大體上都忙完了。”“那你去收拾收拾吧!”“我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行李全在學校裏。”
這時,伯母出現在後院門口喊我,告訴我前邊來客了。我問她是哪兒來客。她搖搖頭說:“沒見過。一老一少,像是鄉裏來的。”
“興許是為開學的事吧。”祖父說,“快去看看。”
能是誰呢,一老一少?我這麼想著,穿過過廳,一眼看見前院南屋簷下,果然一老一少站著兩個人,一望見他們和他們的裝扮,我心裏就明白了一大半。前邊那個黑黑的笑眯眯的年輕人,是我的同學劉中堅,我離開學校時,我所擔任的中共競存中學學生支部組織委員的工作,就由他接任。近年來,競中黨員的轉移工作,就由他同支部書記楊樹森負責指揮。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小老頭,留個小八字胡,戴一頂竹編的草帽,拄著根米黃色的細木棍,肩上搭著個新褡褳,眼珠轉動靈活,一看就是農民中那種精明幹練的人物。為說話方便,我把他們讓到房內坐了。劉中堅向我介紹道:
“這位老同誌是省委派來給咱們做向導、接咱們進邊區的交通員。”
在我年輕的充滿浪漫幻想的心靈裏,化裝成各式各樣人物,往來穿梭於敵人碉堡封鎖線上的地下交通員,都是傳奇式的英雄。我望著麵前這個留著八字小胡、腦袋剃得溜光、眼神活靈活現的小老頭笑笑,點點頭,表示我的敬佩和歡迎,小老頭也滿臉含笑,會意地點點頭。我張羅著要去給他們弄飯。中堅攔住我道:“不用了。弄些喝的就行了,我們不久停。”
他們用大碗喝足了茶。中堅說:“省委這次派交通員是接咱們倆進去的。樹森已經到了延安。還有一部分同誌,隨後分批進去,已經做好了安排。”歇了一下,中堅接著說:“明天動身,有困難嗎?”
“可以走。”我說。
“你祖父怎麼辦?”中堅關心地問。幾個月前,省委派羅銘來接潘生輝、閻德茂和我,我因一時想不出該怎樣安置祖父,我走後,萬一祖父精神上承受不了怎麼辦?因此多留了幾個月,可是,這幾個月,我仍是苦無良策,隻好橫下心來,下決心走了。我便回答:“還有伯父照應。”
“不會攔阻你嗎?”
“隻好不告訴他們了。”
他們倆互相對看了一眼,也覺得別無辦法,隻好如此了。
“請說說,怎麼行動吧?”我極力平靜地問。
中堅望著交通員。小老頭稍微壓低了一點兒聲音說道:“咱們的路線,從涇陽縣城出發,經王橋,頭一天就在王橋宿店。第二天,打王橋起身,走禮泉,擦叱幹鎮邊邊過去,不進鎮子,鎮子上有國民黨兵,有偵緝隊。夜裏歇鄉村,住地下交通站,到時候,跟我走就是。第三天,一早起身,趕早飯前後到淳化縣官莊鎮,官莊是紅白交界線上的鎮子,一過鎮子就是邊區。山地節氣遲,剛搭鐮收麥,這天官莊逢會,邊區百姓也來上會,人多,麥客多,容易混過崗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