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葉畫身子僵了一僵。
“小畫,你會不會怪我出爾反爾又把你叫了回來?”他突兀的問她道。
“不,我曾答應過師父要留下來陪你,又怎麼會怪師父。”定一定,看著他本就蠟黃醜陋的臉在此刻已枯槁消瘦的凹陷了下去,她咬唇問道,“師父,你的頭發怎麼白了,還有,你怎麼變得這般消瘦?是不是因為采血靈芝中了劇毒。”
薛痕沉吟道:“是,也不完全是。”
“師父,對不起,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變成這樣。”
“小畫,我從來不喜歡口頭的空話,你若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安心留下來,你可能做到?”
“……我?”葉畫身子一顫,點頭道,“能。”
薛痕起身,隨手拿了一件暗灰外袍披在身上,葉畫也不知跟他說些什麼,隻自動去幫他鋪床疊被,她要做一個徒弟該做的事。
薛痕站在那裏呆了呆,喃喃自吟了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他的聲音很低,葉畫聽的並不分明,隻回頭問了一句:“師父,你剛剛說什麼?”
薛痕的臉色紅了紅,隻是因為他的臉上戴著一張以假亂真的人皮麵具,所以葉畫根本看不到他真正的臉色,他“哦”了一聲道:“我沒說什麼,繼續,你繼續疊被鋪床。”又咳了一聲,嚴正了聲音補充道,“若疊的有半點不平整,你就跟朝陽一起衝茅房去。”
葉畫溫順的點點頭道:“是,師父。”
她轉頭繼續,薛痕站在那裏,一雙看不清情緒的眼睛定定的看了她好長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到她疊完棉褥,他才招呼她道:“小畫,你過來坐,我有話和你說。”
葉畫見他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依言走到他麵前,“哦”了一聲道:“師父,我忘了,屋外頭還煮著茶。”
說完,她趕緊跑了出去。
薛痕看著她的背影,搖頭輕輕笑了一聲。
她在旁人麵前總是最成熟老道的,說起話來機鋒裏隱著智慧,常駁的人無言以對,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她,在他的麵前卻像個真真正正的晚輩一樣,表現的事事恭順。
其實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她真的隻拿他當師父對待。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想做的不是師父。
不一會兒,又見她端著一壺茶走了過來,她替他倒了一盞茶,遞到他麵前道:“師父,這還是我上次摘的梅花製的梅花茶,你嚐嚐。”
薛痕麵不動色,隻輕輕吸吸鼻子,一陣梅香盈滿鼻端,他飲了一口,清冽甘香,他很是滿意的點點頭,若有深意道:“若喝慣了你煮的茶,他日你離開了梅林,我又何處喝這茶去。”
葉畫凝眉一笑道:“師父放心,徒兒會事先製好許多,梅花茶放在陰涼幹燥的地方能存放兩年有餘。再不行,你飛鴿傳書給我,我也可以送茶到梅林來。”
他眼裏的神采突然冷了,將手裏的紫玉纏花枝的茶盞放桌上一放,然後低頭看著葉畫,聲音也跟著冷了下來。
“這麼說,小畫你還是想迫不及待的離開梅林了?”
“師父,我……”
“是啊,有個人在梅林外等你,你當然身在曹營心在漢了。”
“師父,我……”
“怎麼,你還想辯解什麼,難道我說錯了?”
“師父,你……”
“你不用說,我知道你心在想什麼。”
“可是師父……”
“你不用可是,我問你,我讓你一輩子留在梅林你可願意?”
“我……”
“你什麼你,你不願意是不是?”
“我……”
“你的答案我很清楚。”薛痕冷笑一聲,語重心長道,“隻是小畫,你要記得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這一次你來,我就不會再讓你輕易離開。”
葉畫吃驚的望著薛痕,雖然在來時,她確實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可當此刻聽到他這樣說時,她的心還是突然一下就掉到地上。
薛痕的眼睛陰霾的盯著她,冷魅一笑道:“怎麼,小畫你害怕了?”
“……師父,不管我害不害怕,我都不會違背承諾。”葉畫聲音雖平靜,心中卻是一顫。
薛痕輕嗤一聲,忽地笑了起來,隻是那笑有些苦澀:“小畫,你心心念念想的隻是當初的那個承諾,而那個承諾依附的是我救了裴鳳祈,又給了你血靈芝,倘若沒有這兩件事,你我之間便毫無瓜葛是不是?”
他的臉離的她有些近,他咄咄的光芒看著她有些想後退,她點了點頭道:“若沒有這兩件事,徒兒與師父並不能相識。”
“也是。”薛痕放在桌上的手一頓,唇角略起一個冷笑,“既然你一心想著兌現承諾,那便以你的血來償還吧。”
葉畫睜大眼睛看著他:“師父,你知道我的血?”
他不快的點點頭。
“我的血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直直的看著她:“你想知道答案?”
葉畫肯定的點點頭。
“偏偏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說。”他突然起身,轉身拂袖離開。
葉畫怔怔的看著他,他瘦削而病弱的身子已失去初見他時挺拔如竹的樣子,輕微的向弓著,打開門時,一陣風刮過,吹動他銀發飛舞,他整個人像是一夜之間被什麼妖物吸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帶著一種令人心痛的頹敗。
遠遠傳來嶽朝陽清脆的聲音:“師父,你起來啦,見著師姐了沒?”
他聲音冷冷:“嗯。”
“師父,這一次,師姐是不是要長長久久的留下來啦?”
“我怎麼知道。”
“師父,你怎麼能不知道,你是我和師姐的師父啊,你叫我們向東我們都絕不向西的,想讓師姐留下還不是你的一句話。”
他聲音漸轉幽涼,低沉的如一縷抓不住的輕風。
“朝陽,倘若你師姐能留下卻心裏每天都不快活,你還想讓她留下麼?”
嶽朝陽無限傷感的皺起了小眉頭,淒涼的歎了歎:“我知道了,師姐心裏肯定還想著那個好看的大哥哥。”
“好看的大哥哥?”薛痕蹙眉。
“對呀,那大哥哥生的真不賴,比師父你的這張臉可好看的多啦。”
“……”薛痕臉色已黑。
“不過有一點,他倒和師父很相似。”
“哪點?”
“說話都不太中聽。”
“滾……”
……
晚上,葉畫照例給嶽朝陽講故事哄他睡覺,講著講著,不知何時,就陷入沉睡之中。
夜風吹,夜雨涼。
沒有月亮的夜晚,整個梅林更顯得漆黑,原本綻放著梅花的枝頭在夜色中也是一片黑暗,沒有盡頭的黑暗。
屋內,幽幽燭火搖曳,雖是溫暖的黃,卻照不透這黑夜的冷。
“阿漫,原來囡囡真的在你這裏?”燭火映照在說話的男人的臉上,是一副英氣逼人,清俊風雅的麵容。
“子歸,你不該來這裏的。”相比於景子歸的臉,薛痕戴著人皮麵具的臉暗淡了許多。
“……嗬嗬”景子歸痛惜的冷笑了兩聲,目光奪人的盯著他,“對,我確實不該來,若讓囡囡看到了,阿漫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小畫這樣聰明,我的身份暴露不過是遲早的事。”
“那你為何還要讓她來,若不是你逼她,她怎會和太子分離?”
“怎麼,如今裴鳳祈成了你的妹夫,你的立場就變了?”
景子歸忽然站起,帶著一種矛盾的憤怒,忽然一把揪住薛痕的衣領,他雖然已經枯瘦如柴,腳卻蚊絲不動。
“阿漫,你的話真叫人心寒,難道你忘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不,我從來沒有忘,而是子歸你的心開始動搖了。”
薛痕麵色依舊平靜,聲音更是平靜的沒有一絲起伏,偏偏聽在人耳朵在,一針見血刺入人的心底。
“你們景家除了你,個個都向著裴鳳祈,你素來忠孝仁義,而終有一日,我要和裴鳳祈走到生死對決的那一天,到時,子歸,你如何能忠孝兩全?更何況,如今裴鳳祈還成了小畫的丈夫,你更加難以抉擇了是不是?”
景子歸渾身一震,手突然就鬆了下來,看著他滿頭白發,形若枯柴的樣子,哪還像那個在戰場上紫衣銀甲,縱馬挺戟的鬼王裴鳳吟。
那時的他是何等的器宇軒昂,威風赫赫,即使半張臉被遮擋住了,也掩不住他滿身的豪邁氣勢。
那時他為了囡囡去救裴鳳祈,已是做出了平生最痛苦的決定,他還能再責怪他什麼。
他眸中一痛,跌坐回椅子上,薛痕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撣一撣衣衫也坐了下來。
他為他斟了一盞茶,嫋嫋茶煙帶著一種幽暗的清香,聲音淡淡道:“子歸,這是小畫煮的梅花茶,你喝喝看。”
景子歸長歎一聲,無盡傷感,飲了一口茶,點頭讚道:“這茶果然極香。”說著,他眉梢微挑,注視著他,“阿漫,從此以後,隻做神醫薛痕好不好?這樣於你,於囡囡妹妹都好。”
“子歸,你是知道我的,你以為我還能隻做神醫薛痕?”
薛痕自飲了一口茶,垂著眼眸在想著什麼,他握住茶盞的手漸漸緊了,緊到茶盞上竟裂出一道細小裂紋。
“當舅舅將他的血換給我的時候,當我一刀砍下他頭顱隻為取得父皇信任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不……”頓一頓,他的聲音堅定有力,帶著一種不能扭轉固執,“從一開始我就無法回頭,因為我渴望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