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剛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哭的表情,而後會笑,都是真情流露,做不出來。隨著年齡增長,孩子有了更豐富(神經學說叫深刻)的表情,憤怒——包括微怒、大怒,嫉妒,仇恨,沮喪,喜悅——如欣慰和快樂,人類獨有,可以發諸顏麵的表情。再大一點兒,更複雜的表情出現在他們臉上,惆悵、寂寞、憂傷,這是表情的高級階段,培訓班教不出來,由心而生。心生出情感,像水波紋一樣浮現在臉上,擋都擋不回去。此謂率真。

齒序添加之後,要學習做表情。這些表情(法律叫“以明知為前提”)的擁有者熟知它的含義和操作方法,交往中使用。從性格本真說,一種高級的表情應該出現在一件高級的事物之後。比如,小時候,母親下班回家,我先搶過她的兜子,翻出香瓜或橙黃的熟杏,臉上露出可以被稱為“喜悅”的表情,但這是對著杏和香瓜,並沒對母親。同理推論,沒這麼好的香瓜和杏,我也沒有這麼好的表情。但長大的人洞悉了這麼一種“好”的表情後,為謀生需要就反複使用,不俟香瓜。表情和文字一樣,是不受限製的再生資源。不一樣的地方在,文字隻讓人識事識理,包括識路識圖。表情是另一回事,心裏沒的臉上照有,看不出來好賴。觀其表情之後,還要觀其行,經過時間的檢驗,才知“表情”這人到底什麼底細。

這麼說,當然有點累人。人們通常把表情當做公民守則一樣應用,寒暄一下,客氣一下,對誰都沒什麼害處。反過來,不微笑或不掌握微笑要領的人,也不招人待見。微不微笑本是小事,但你不是大官,不是稅務員,不是火車查票的,不是發二胎指標的,不笑有點脫離群眾。你也不是不會,也不是沒看過別人笑,裝啥?

除去禮貌範圍的笑,人對笑的使用理應持重。何故?笑——叔本華有本書叫《笑》——大體說是人類表達愉悅的表情,但濫用就顯得不是東西。你看下屬對長官的笑,像紙糊的,不用心。不笑,長官未必迫害你,沒這麼傻的長官。但笑不好——從表情形態學說是局部肌肉走向出了問題,根子在不真誠導致大腦下達錯誤信息,像罵自己一樣,目不卒睹。一些轉業幹部,一些給長官當過秘書的人,都是擅笑者,其中也有以假笑罵自己的人。我想,不都轉業了嗎?為什麼還諂笑?習慣了,也是程序出了問題,刪不下去,隻好在臉上掛著,風雨不誤。諂笑服從“倍償原則”。當一個人笑了一個不該笑的笑後,多付出了笑肌和心智尊嚴的氣力,一定在別的地方找回來。比如說,對長官脅肩而笑的人,對下屬冷若冰霜,看下屬像擠牙膏一樣支付笑;不還笑,找回來了。

在自主表情、自作表情(賣表情)之後的高級階段是無表情。這個階段一般人到達不了。無表情並不是冷酷,也不是僵化,是放鬆自然,是“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一個人獲得了自信之後,“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省心了,也真誠了。像我小時候不見香瓜不笑一樣,憑什麼無端地笑?見了香瓜也不值得大笑。這些人,如大德與大師,麵色清淨安詳,在一無所有的表情中分明拂來笑意,讓人感動。

人在地位、資曆、經濟狀況,特別是修養不逮之前,隻好跟這笑跟那笑,笑比哭好。但笑的時候要有正確的心態,經常自查自糾,刪去不必要的繁文縟節,簡練點兒,省下該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