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從張旭的草書裏找羊(1 / 1)

12歲那年,我隨父母到昭烏達盟五七幹校生活,住的地方有一個大水庫。我並不會用立方米這樣的術語形容水庫的大,隻是說,我們住北岸,望過去,南岸的山隻有韭菜葉那麼一小條,如南宋畫家馬遠的淡彩畫,中間都是水。

住水庫邊上,夏日嬉水,冬天在冰上行走。我們企圖到對麵的山上去看一看,在冰上走過10裏、20裏路都到達不了,隻是山變得蔥葉那麼寬而已。那時,我們見到了厚重的冰,凍得一兩米厚。在冰上走,人不抬腳,抬腳就該挨摔了。鞋在冰麵上蹭,腳下是青綠色大塊的冰,比玉石跟啤酒瓶子都好看。冰麵甚至帶著波浪的起伏,好像波浪是一瞬間凍成的。入冬,波浪仍不合時宜地蕩漾。風說不許動,波浪嚇得不敢動,留下起伏的冰麵。人剛上冰,最害怕冰裂的聲音——哢、哢,比房子塌了聲音還大。不明白的人以為冰在崩潰,其實是凍嚴實了。天越冷,冰越裂,聲音越大。

我下麵要說冰的裂紋。

冰紋是大自然最美的景觀之一,誰不同意,證明他沒見過大冰。裂紋貫通上下,交錯縱橫,比瓷器表麵的裂紋更好看,是立體紋。它們像閃電,像根須,像刀刃,大紋套細紋,巧奪天工。那時沒有照相機,要是照下來,每幅都像抽象派的畫作。

再說瓷品。瓷器多數是球體,比如碗和瓶都有一個球麵積。釉彩在高溫燒結下開裂,形成意外的美,包括“冰裂紋”。紋是尋找方向的力,它們在球體開裂,錯成網狀,像篆書,更像八思巴蒙古字。忽必烈可汗敕令國師八思巴喇嘛棄回紇蒙古字,以藏文字母創八思巴文蒙古字。此字現已失傳,大英博物館現藏一支元代皮囊裝的酒,上書八思巴文,意謂“好酒”,說得多質樸。八思巴文字體有點像蜂巢,方正而勾連,如崩瓷紋路。看這些紋會勾起人的好奇心,像看字一樣探尋它的意義,這裏有亂石鋪街的錯落,也有樹葉紋路的井然。不光瓷器燒結有裂紋,所有動植物的生長都有螺旋性的變化。樹葉紋路的網格,是生長形成的分裂。人類青少年大腿的蛇紋,是肌肉生長掙破了堅韌的皮。孕婦的肚子也有妊娠紋。冰的皮、釉的皮、人的皮都會裂開,隻不過人類皮膚修複得好,瓷器裂完回不去了。

這些紋路仿佛包含著、吐露著一些秘密,以瓷器最為神秘。遠古人用火燒龜甲或獸的肩胛骨來占卜,巫師探究的正是燒裂的紋理的信息,如短信,把它看做某些事情發生前的先兆。這些紋理能預告什麼先兆呢?巫師並沒留下這方麵的解讀著作。顯然,有些事情巫師解讀得準,否則沒人找他繼續卜。而另一些事他解不出答案,天機不肯泄露與他。紋,成了一套語言係統。老虎皮毛的花紋也有短信,每隻虎的紋都不一樣,隻是沒人懂。虎滅絕後,更沒人懂了。幾年前,我在俄國的布爾亞特共和國見到一位薩滿師占卜。他在一隻放咖啡杯的白碟子上燒一張紙,吹掉灰,端詳碟子上燒出來的花紋。他端起來看了又看,說來客丟失的山羊正在離他家5公裏外西北方向的窪地吃草。丟羊的人來自蒙古國的東方省,我祖上曾在那裏待過。

占卜結束,我把那隻碟子上的燒痕轉圈看了又看,想找到羊的履跡,沒看出來,覺得燒痕倒像一朵半開的芍藥花。

紋,繪畫術語叫做線條。線條的功能與書寫方式不可窮盡,這也是中國書畫恒久的話題。假如我們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漢字,看阿拉伯文與蒙古文,看回紇與西裏爾字母,覺得線條之內之外,宛如神靈駐錫,都奧妙。幹脆說,字的線條裏麵有神靈,與龜甲與瓷器的紋一樣超驗。假如那個薩滿師真通靈,即使看張旭的草書如《古詩四帖》,也能說出東方省的牧民丟失的山羊在哪個山上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