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際,我、圖嘎和梅林仨坐在連部門口的鬆木垛上,遠看西山晚霞,盼:快黑!天快黑!這天是中秋節,入夜即有盛大的宴會。而晚霞如徘徊台上的坤伶,如一時無法撤離的隊伍,如濫用酒精者的麵龐,不退。
這是五七幹校,時在1970年或1972年,當然是20世紀。而我們,是被當地工人農民稱為“幹校的狗崽子”的小流民。
天終於被狗崽子們盼黑了。我們搬桌子——把桌子從屋裏搬到空場上,一個挨一個對好——擺凳子。有人舉手把電燈掛在柳樹上。其實我想知道那人怎樣把電燈從頂棚上拉到外麵,忙蒙了,沒看到。大人們高興,無端相互嬉笑。我媽是二排的,我爸是四排的,文工團是三排,電台是一排,博物館和機關學校是五排。而一會兒桌子上將擺滿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我們像兔子一樣竄奔於廚房和各排之間,把資訊報告給大人:炊事班在燉什麼、切什麼、炸什麼、蒸什麼、收拾什麼。
大人變得友好,低頭看我們,開口:“聰明啊,這幫孩子。”
他們饞得善良了。平時——就我能夠理解到的——他們互相揭發、批鬥。意思是這樣:老甲從老乙枕頭底下搜出一封信,撰信人乃老乙老婆,信中若寫“寂寞,生活困難,想你啊”一類的詞的話,老甲報告工宣隊,老乙就要白著臉篩糠、檢討、涕淚,因為這些詞在破壞“偉大的五七道路”。而過關之後,老乙自會搜集老甲的反動罪行,而且一定會搜集到。比如老甲用報紙揩屁股,老乙仔細觀摩此紙,如汙“革命”字眼,交工宣隊,老甲便篩糠。
我們呢,也不搞庸俗的戲耍了。這些戲耍是在山野與驢賽跑、觀驢做愛、勸驢做愛、捉刺蝟、看刺蝟那張豬臉、用柳枝抽水裏一蹦一蹦的蝦子。今天好啊,宴會。那天我第一次聽到“宴會”這個詞,宴——會,多好聽。過去隻“會咽”。桌子擺出來,100多人吃飯,上懸電燈。這是什麼?宴會。頭天晚上,我在廚房凝視一條100多斤的花鰱魚,比我高,吊在梁下,脊背劃開一刀,白膘半尺多厚。肚皮因為風幹起了細小的皺紋。那魚看著特高貴,流線型,像古代的展覽品。後來它變成了碗裏傲慢的肉塊,跟豆腐燉,刺兒像骨針那麼粗。
電燈下,大人們互相敬煙、開玩笑,我們鑽桌子。說著,菜端上來了,用臉盆,各自以碗盛取。計有:
豆腐燉花鰱魚、油煎滑子魚、海帶燉草魚、蘿卜燉鯽魚、洋柿子燉鯰魚、白菜燉鯉魚、芹菜燉鯧魚、韭菜燉鱈魚、菠菜湯、西瓜皮拌蝦米皮。另有什麼珍饌佳肴,因為是上一個世紀的事兒,記不太清。但記得上菜時,文工團那邊喊:烏拉!
我趕緊跑去看,以為“烏拉”端上來了,後來知道這是學蘇聯人,高興喊“烏拉”。不高興喊什麼呢?大人沒告訴我。
烏拉端上來之後,又端上許許多多的烏拉,紅洗臉盆、黃洗臉盆、白洗臉盆、綠洗臉盆,冒尖的菜肴轉瞬進入飯盒,轉瞬入嘴入肚。人們盯著飯盒唇齒翻卷,無一人言語。人若有兩張嘴、三張嘴、四張嘴,也倒不出空兒說話,均被魚堵滿了。一個人說話,手拿一張紙。有風,他用手按在桌上念,這是工宣隊長。說什麼,聽不清,最後一句是:“毛主席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全連人停吃,把嘴裏東西胡亂咽下,喊:“毛主席革命路線勝利萬歲!”接著饕餮。
最好玩的是兩個家夥喝醉了。一個報社的,叫明春,平時衣冠儼然,愛念詩:“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老念,我、圖嘎、梅林我們仨都會了,接續:“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他聽了,說:“對,對。”那天晚上明春喝果酒,顴骨和眼皮全紅了,對著曙光他媽手微微伸出,說:“我愛你呀!”曙光他媽回:“你也不看這有多少人!”
另一個防疫站的人雙手撓自個兒胸脯兒,血印像鐵絲網刮的。
我們吃飽了,手摸溜圓的肚皮,尾隨二排的幾個人到水庫邊上。水庫闊大,高崖臨波。他們唱蘇俄歌曲《紡織姑娘》等,使我知道人在飽腹之後也有憂傷。波浪仿佛搶聽歌聲,一排排擠過來,觸石而退。我在想,明春竟會愛上曙光他媽?他媽牙齒稀黃,播音員。
後來,幹校的多數人回城了。一天晚上,我和圖嘎坐在空場上看月亮。圖嘎突然仰倒,手捧頭,說:“宴會多好啊!”我也認為好,沒說。一棟棟房子空了,門窗敞開。不住人的房子像一群傻子在荒野行走,丟失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