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開始出外喝酒那些日子,恰是攜我遊曆的辰光。在故鄉的小城裏,他享有翻譯家的美名,濃密的黑發向後背梳,豪爽俠氣,儼然美丈夫。他把一些後來被稱為“大毒草”的流行小冊子譯成蒙古文出版,如《鬆樹的風格》。有了錢,就找人喝酒。喝酒時,他牽領我歸去來兮。
我爸的酒侶都是軍方戰友,昭烏達軍分區的那森泰、鬆拉紮布等人。他們均為騎兵二師的革命刀客。
對我來說,有趣的記憶是酒後相送一幕。當時,我爸用洋鐵皮水桶盛了滿滿一下生啤酒,遠足10裏之外的東大營(騎兵團駐地,番號4948)找我媽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體格好,大骨架子,拎著一桶啤酒抖擻前行,並不吃力。路途是一條從沒通過火車的鐵道線。兩旁柔細的沙丘上覆落枝葉招展的綠楊。甫出幾裏,我爸又生創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樹棍擔著酒桶,我擔他提。待我肩膀腫痛時,則換左肩右肩。夏日流火,我們爺倆汗浸衣衫。歇著,我爸箕踞喝一氣啤酒。我說:“爸你多喝點,省得沉。”我爸嚴肅:“那哪行!”
現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裏晃蕩10裏,泡沫逸盡,味也薄了。但這隻是“現在知道”,正如現在沒有擔著一桶啤酒步行10裏邀人痛飲的父子了。
到了東大營,我那位上尉表舅歡喜不安,他個矮麵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綢褂子與草編禮帽尊重地掛在高處。轉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菜隻有炒雞蛋與肉罐頭。我們家的洋鐵皮水桶安置地中央,他們敞懷暢飲。動箸“咕咚”之前也有幾句寒暄,“姐姐好嗎?”舅舅問。“孩子們好嗎?”我爸問。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後,他們執軍綠色的糖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說著笑著,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後酒喝幹了,雞蛋也炒過了三次。我表舅把兩個茶缸並放桌上,踉蹌舉起並不重的水桶,使餘汁分流兩杯之中,甚至左一滴右一滴。這時,他發現酒裏早匿一隻昏迷不醒的瓢蟲,便拈出大笑,仿佛發現了同誌。我表舅把指上的瓢蟲彈飛之後,穿上軍服,金色的肩牌綴三顆銀星。他扣上大寬皮帶,由肩至腰另有一條窄皮帶(至今我仍不知其稱謂)斜挎,比小人書裏的好看。
“走!”他說。當時天色已經黑了。“我送你們。水桶撂這兒,下禮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別別!”我爸推掌,像分開兩扇門一樣,“桶我們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110裏多地呀!”這時候,他說實話了。進屋時我爸輕蔑地稱這桶酒“飄輕兒。”
“那你不拎來了嗎?”表舅質問。
“問題是你到我們家喝酒,門口館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幹啥?”
“那你拎它幹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來呀?”我爸委屈地說。
“你不帶孩子來了嗎?”表舅指著我。
我爸仰起臉困苦地思索著水桶的問題。他豹眼環張,大分頭傲慢右梳。我們家族的人眼睛都大而圓,這並非威脅誰,就像我爸筆直削挺的鼻子也沒想嚇唬誰一樣。他隻是罵人的時候才把眼睛眯一眯,所謂“小視”。
“嗯。”我爸首肯了,他可能想起了蒙古人素無將客人帶來禮物的兜子空虛帶走的禮數,一般裝點兒奶豆腐紅糖什麼的請客人攜回。但我爸帶來的是一隻鐵皮桶,不同凡響之至。“你去的時候裝半桶啤酒就行。”我爸說。
“一桶!”
“半桶!”
等等。這裏不敘了,因為都是醉話。當時我剛剛掙脫第二次睡意,在擺弄表舅的遼沈戰役紀念獎章。表舅母金香溫良微笑,聽他們叱吒爭論。最後,水桶在此做客一周。
步出東大營,月牙兒已如呂布那杆畫戟一般下弦,左右踱步的哨兵肋下槍刺在夏夜倏忽一閃。我們兩高一矮橫行,仍複行鐵道線。兩根靜臥的鐵軌在月光下如銀鏈伸向叢林的交彙處,如蒙古婦人高髻上長長的銀簪。黑黝黝的樹叢像兩隊看不清麵孔的送行的隊伍。它們的背後宛如東山魁夷筆下的琺琅的清明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