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酒別(2 / 2)

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間距局促,讓人步伐小氣,身態如穿厚底靴的滿族女子,顯見醉漢不宜。而後改走鐵軌旁的小路,不時手撥遮臉的樹枝。

他們搖晃著,不覺間唱起歌來,當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總是如此,歌酒相隨。表舅喜歡唱輕鬆細巧的情歌,如《萬姐》——

要說這海青色的綢巾,

是海山哥哥在錦州給我買的。

要說這金絲邊的坎肩,

是金山哥哥給我在蓋州買的。

……

他扭頸唱著,用手拽展軍裝的大襟,其拖腔成為“買的——唉”,極盡珍惜。

我爸唱悲愴寬廣的科爾沁民歌,唱時,他會無由地兀立荒草間不動,眼盯著天上的星星——

榆樹呀柏樹,要是真的爛了根呀,

剪子翅的鶯歌鳥兒要到哪裏去唱歌?

心上的人兒達那巴拉今天動身去當兵,

啊哈咳——留下金香一個人,

瞅著誰的顏麵過日子呀?

那時我父親輪廓清晰的臉上一定分散著淚水。想家,想撫養他長大的奶奶和早逝的聞名百裏的民歌手爺爺。蒙古歌的確是沒有眼淚的哭聲,是表麵平靜但暗湧奔突的河流。對蒙古人來說,從不擔心無歌可唱,別說10裏,就是走上50裏,歌聲也斷不了線。他們從小生活在美好而無盡的歌海裏。

這樣,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屬院。稍事閑話,我爸起身送表舅回東大營,我仍追隨其後,重新走上這條亮閃閃的鐵道線上。他們彼此摟著肩膀,談論女人或罵某長官,也唱歌。又到了東大營,哨兵換過,仍對表舅敬禮如儀。表舅母睡下了,掩襟起身上茶(蒙古女人從不會拂逆丈夫,哪管是乖張之舉)。啜兩口茶,我爸又戴上禮帽,說“走啦”,表舅扣上大簷帽說“我送”。他們在門口誠懇堅定地討論送與不送的問題,兼有推搡較力。結果還是送。半路上,他們坐下抽煙,我爸抽“迎春”牌的,藍地兒上一嘟嚕燦爛的碎花;表舅抽“大生產”,都有錫紙包裝。互相敬讓煙頭明滅。到了我家,他們複進酒菜。表舅辭行,我爸抬臂——“東大營”。這時我媽已由微嗔轉入忍俊不禁。勸表舅住下。他正正皮帶:“那不行!明天還帶兵出操呢,必須走!”我媽對我爸說,“那你別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嗎?”

我爸怒目:“這是什麼話?人家送我,我怎麼能不送人家呢?”這就是他們互相送別的理由,依此理由他們將永遠送下去。這裏邊有酒勁,但無虛偽。

後來,我在炕頭睡著了。次日天亮,眼見表舅蜷睡炕上,大皮帶仍係著。其後的事情是我爸將表舅送到東大營,表舅又送我爸回來,東方即白,途未窮但力盡矣,隻好在夢中奔波了。至於誰來領兵出操,就搞不清了。我表舅所有的4948部隊全團官兵多是蒙古族子弟,參加過遼沈戰役。按四人幫的邏輯,一支由少數民族組成的部隊,必定會叛國。在“文革”中,赤峰地區的酷刑多發生在東大營,如在傷口上灑鹽水,用膠布粘上再連血帶肉撕下。他們的團長尚未咽氣時,已被挖掉雙眼,割去舌頭。此團官兵中的多數的遭受酷刑之後,給一些錢,轉業複員,星散了。大多遣返農村牧區。部隊番號旋即取消。

表舅在“文革”前調往集寧市。離開東大營對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因為一個蒙古族的軍職人員像在蘇聯的猶太人一樣,不免會遭極權主義的政治清洗。在度盡劫波之後,他們如果想起這段酒後相送的舊事,大約能夠開顏一笑吧。而我寫下這件事的理由之一,也在於為了使他們憶起青春時光中的一段快樂的趣事。

而鐵皮水桶,在第二個星期日被表舅盛滿啤酒,滿頭大汗地送至我家,我們則不必羞怯地端著洗臉盆子從井台往家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