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我看到街上行走的男孩子,常觀察他們的膝蓋小腿有無傷痕。若見到一個傷疤累累的,就生出敬佩之心。這樣的孩子往往英武強健,與我對未來中國人的設想相同。
在我的童年,大院的孩子如果齊齊地坐在台階上歇息,膝蓋上一律留出傷疤。傷疤最多的,往往是體力最好的,也是頭領,這種經曆,和我們後來的遭遇暗合,如上山下鄉。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城裏的孩子到那裏如果沒有強壯的體力和頑強的意誌力,很難熬過來。
生命學家常常告誡人們:適當的劣性刺激對人體包括孩子有大的好處,這也是防止一個物種退化的方式。現在的家長尚能注意到孩子在心理上的劣性刺激,譬如挫折教育。而在身體上則一律采取保護主義。身體上的劣性刺激包括適當的疼痛、饑餓、寒冷,它會激發機體的活力,養成堅強的意誌力。在一所大學對新生進行軍訓時,我看到許多學生在立正超過20分鍾時,竟紛紛暈倒。僅僅立正就會暈倒,這種體能和孩子們的年齡多麼不相襯。我又想起中科院的學者們平均壽命隻有50幾歲的報道。這些暈倒的孩子們如果繼續讀死書,死讀書,以後碩士博士分到中科院繼續苦鬥,平均壽命恐怕還要下降。
在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觀念中,有一種惡劣的意識,就是蔑視與消耗體力有關的體育活動。這在知識界尤其普遍,仿佛流一身臭汗是下賤之舉,吾輩讀書人不為也。如今體育運動雖然較從前發達,但對多數人,仍是作為觀賞而存在的。國人希望我們所有的項目都奪取冠軍,而後在電視機前雀躍。仿佛這樣就代替了自己活動筋骨。如今體育竟像文學一樣,成為被觀賞的活動,這實在是一件怪事。像一句評論足球的妙語所說的;“22個急需休息的在場上奔跑,好幾萬急需鍛煉的人在台上觀看”。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人類處境的一個腳注。在這種惰性中,是高脂血症、高血糖與脂肪肝這類疾病的迅速增長。人到底在什麼時候健身呢?老年。垂暮之年才開始健身,而年輕時卻因為立正而暈倒,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讓孩子們的膝蓋傷疤累累,這隻是快樂的遊戲的微不足道的紀念品。孩子們並不痛苦,痛苦來自大人。我不明白大人們什麼讓孩子的所有舉動都規矩麻木如大人,如果孩子在外麵遊戲,大人的眼睛始終盯在他們身上,嘴裏連續不斷地發出指令。譬如不許摸土,不許摸一切外界的東西,不許坐在地上,等等。當然更不允許膝蓋磕出傷來。對一個充滿發現喜悅的孩子來說,連土都不許摸,這不是荒唐嗎?這個孩子長大之後,難道要到婦產醫院的嬰兒保溫室那樣的環境裏生活嗎?
報上說英王室的威廉王子從小就受到了嚴格的教育,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那種教育。據說這種教育的高超處之一在於使王子善於掩飾情緒,即永遠麵無表情。而在黛安娜的葬禮上,威廉王子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受到了英國上流社會的稱讚。一個在母親的葬禮上甚至不流淚的人適合做什麼呢?選擇隻有一個,那就是當國王。威廉王子注定要當未來的英國國王,而我們身邊這些白白淨淨、循規蹈矩的孩子長大要當什麼?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