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3)

韓石山

林鵬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長者。

打定主意要寫個痛快的文章,一起首竟是這麼一個平庸的句子,不知將來林先生看了會怎樣,此刻我就先覺得別扭,不是怠慢了林先生,先就怠慢了我自己。

改吧,似乎也不好改。因為林先生確實是我敬重的一位長者。

問題出在,我不是一個能很規矩地敬重某個自己敬重的人的人,他呢,也不是個能很規矩地端著架子等著叫敬重他的人來敬重的長者。

越說越糊塗了,還是說兩件事吧。

林先生是個書法家,這沒說的,毛病出在他以為他靠靈性成了書法家,隻要他一指點,再愚鈍的人也能成了書法家。一次在他家裏,前幾年了,現在不會了,他說:石山呐,你隻要照我的法子練上兩個星期,就成了書法家了。找兩幅自己喜歡的書法家寫的字,字數不要多,一首七言絕句,一首五言絕句,照著寫,寫熟了,到了哪兒都是這兩幅,別的不管他怎麼求,就是個不寫。時間一長,架子也有了,名氣也有了,不是書法家是什麼?

我心裏直笑,這是教沒文化的官僚的辦法,韓某人怎麼會來這一套。說出的話卻是,林先生呐,這麼一來是成了書法家,且是出自林門。隻是你的弟子那麼多,我現在才列於門牆,將來見了你那些弟子,我該叫什麼,叫師兄還是叫師叔?——我還是好好當我的三流作家吧。

林先生一聽,哈哈大笑。此話遂撂過不提。

再一件事,也與寫字有關。他知道我平日是寫字的。一次聊天過後,要走了,問我,要紙嗎?隨手指指地板上堆的宣紙摞子,有一人高,全是別人送的。我說,要。他說,你自個拿吧。

將上麵的幾令翻了一下,抽出一令我覺得好的,扛起便走。

從老先生家這麼拿東西,隻有林先生家敢。我知道,他是真心給,不是客套,他也知道我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不會扭捏。要是別處,先不說會不會這麼說,就是說了,要和不要我是會掂量一下的。一掂量準壞事,——我是個窮到連紙也買不起的人嗎?

下次見了林先生,說起練字,我說,林先生的紙真好,寫起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他驚喜地說,是嗎?別人送我的都是好紙。我說,我家裏也有好紙,隻是一用好紙寫,總也寫不好。用林先生的紙就不同了,白來的,寫壞了不心疼,心態放鬆,筆下也就有了靈氣。

林先生聽了,哈哈大笑,說,那你以後就隨便拿吧。

以後他再不提拿紙的事。可我知道,隻要我開口要,他還是會給的。

敢隨意說話,敢隨意行事,這就是我敬重林先生的表現。

允許我隨意說話,允許我隨意行事,這就是林先生品德學問之外,更讓我敬重的地方。

雖未能列於門牆,林先生還是把我當弟子看待的。隻是我這人在尊師麵前,總也沒個正經的時候,比如共同外出赴宴,要上台階了,我會過去攙扶一下,給了別人,這樣的事,做就做了,絕不會說什麼的,我不,一邊攙扶一邊總要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每當此時,林先生總是推開我,去去去。我呢,也隻是在這樣的地方表現一下,待到了餐桌上,就隻顧自己大快朵頤,絕不會說什麼“有酒食,先生饌”了。

有了這樣的亦師亦友的關係,當領了林先生之命,要為他新近編成的散文集寫序的時候,就會知道,我會怎樣的盡心,要寫成一篇怎樣痛快淋漓的文章了。

還得說是怎樣領命的。——與林先生有關的事,沒有一件不是既見情誼又見個性的。

上個月吧,去了林府,剛落座,老先生說他的散文集子編起來了,隨即說,序,你寫吧。這是你鼓動我編的。一萬字,不能少!

我心裏苦笑,有這麼讓人寫序的嗎?定下了字數且不少於一萬。我從沒有寫過這麼長的序。可是,——當時就沒有可是,隻有現實,——就坐在林先生麵前,就聽到了林先生的話,能說的話隻有一個字,行。

二三十年的交往,林先生從來沒讓我做過力不能及的事,凡是他讓我做的事,我也從沒有撥過林先生的魂兒。真用得上那個俗之又俗的流行語: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其時我正在寫一部書,唯一的軟話是,寬限幾天行不行。

林先生說,也不能太遲。

這不,我的事一撂過手,就緊著看起林先生的散文集子。他老人家做事,從來是大手大腳,像這樣的書稿,要是我,打印上一冊也就行了,他竟用四號字,印了不知多少本,且裝訂得跟真書一樣。看這樣的書稿,簡真是一種享受,不像是在看書,倒像是在批公文似的。

不光看了這本,還看了先前送我的《丹崖書論》《平旦劄》,連他的書法集也翻了出來。

看林先生的書,一是痛快,越看越痛快,一是敬重,越看越敬重。

敬重的根基是佩服。

佩服的根基之一是經曆。

一個中學生考上北大清華,也佩服,佩服的隻是單薄的聰明;一個赴緬甸作戰的遠征軍老兵,你隻要見了,就隻有佩服,不是別的,是豐厚而苦難的經曆。

林先生是有大經曆的人。不知道他的經曆,很難理解他這個人。

要捋清他的經曆,非得編個年表不可。還真的編了,抄錄下來太長,且簡略述之。

林鵬,原名張德臣,後改林鵬,字翮鳳。河北易縣人,生於1928年農曆正月廿八。1941年入晉察冀邊區革命中學讀書。1943年任區幹部。1945年以正連級入伍,任晉察冀一分區團、師政治部通訊幹事。1952年赴朝參戰,任六十五軍戰地記者、報社主編。1958年轉業到山西,曆任山西省人事局秘書,省革委會業務組幹部組副組長,省輕工業廳科技處處長。

光看這些,不過是個有著革命經曆的老幹部。這樣的人多的去了,若要佩服,去了榮軍敬老院,進了門就得一步三磕頭,直到爬著出來。

再看下麵這些。

改革開放以來,聲名大震,曾任山西省書法家協會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創作評審委員會委員。現為山西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山西大學美術學院客座教授、太原師範學院名譽教授。出版著作有《丹崖書論》《蒙齋讀書記》《平旦劄》《林鵬書法》《蒙齋印話》,長篇曆史小說《鹹陽宮》。還有即將出版的這本散文集——《東園公記》。

還不行。大陸省區(含直轄市)書協主席,一屆就三十個還掛零,加上曾任,比我家的祖宗牌位還要多。就是出了那麼多書,也沒有什麼可稱道的,我周圍的文人朋友,哪個不是十幾部二十部?

說到底,經曆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層級(官職),也不是一冊又一冊攤開的書本,這些都是直線的,平麵的。經曆是一個豐厚的存在,是巍峨的山巒,更是山巒上升騰起的雲嵐。不是仰首可視的豐碑,也不是抬腿可進的殿堂,就是那麼一個曆盡滄桑,又渾身正氣的人。

真正的經曆,不是多少了不起的偉績,要的是曲折,乃至挫折,入死出生的驚懼。

這才是林先生經曆中最為可貴的,也是讓我由衷佩服的。不必詳述了,有位朋友正在寫他的傳記,相信看過的人,會同意我的這個看法。這裏連簡略述之的必要都不必。林先生有首名為《回鄉》的詩,既見經曆,見性情,也見才華。詩曰:

書劍飄零四十年,歸來依舊老山川。

項上得腦今猶在,肚裏初心已茫然。

丹心碧血成底事,白發青山兩無言。

小子狂簡歸來晚,尚有餘力綴殘篇。

對了,無意中寫出了經曆的真諦,就是,隻有升華為性情的經曆,熔鑄進才氣的經曆,才是讓人敬重的經曆。

還有一首詩,也頗見性情,不妨也抄在這裏:

吊兒郎當小八路,自由散漫一書生。

命中注定三不死,胡寫亂畫老來風。

這裏的“三不死”,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經過三個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朝鮮戰爭,沒有被打死,困難時期沒有被餓死,一係列的政治運動沒有被整死。”(《丹崖書論》第235頁)

這經曆,用他的話,還有一種更為簡潔的表達:挨整三十年,讀書三十年。

看了這些經曆,了解了他的性情,他的才氣,就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樣的人有多高的誌向,積三十年之功,能做出怎樣的業績了。

前麵說“挨整三十年,讀書三十年”,還應當加上“著述三十年,精進三十年”。

“精進”一詞不好理解。我的本意是,有人有著述而無精進,比如在下;有人有精進而無著述,比如時下不少高談闊論,而一下筆便露怯的學者。林先生則反是。會讀書,善思考,逞才使性,多方建樹,筆走龍蛇,碩果累累。最能說明這精進成果的,該是經過三十年的磨礪,終於成為一代名書法家、名作家、名學者。

這是人生的大成功,也是挨整的大成功。

挨整與成功之間的關係,當他自己還氣猶填胸之際,倒是他的老首長,北京某部劉紹先政委先他一步,看了出來。九十年代初,一次去北京,去看望老首長,劉政委說:“林鵬,你應該感謝那些整。你要是不挨整,你能讀了書,能寫出長篇小說,能寫學術隨筆,能寫一筆好字嗎……跟你一發子的多了,誰能像你!”

既已寫了林先生的經曆,且將以之作為下麵談論他的散文的依憑,不妨在這裏,也將他的書藝與學問作一概述,這樣,後麵說起他的散文,就更實在了。

他是當今的草書大家。料不到的是,其起步竟是篆刻。學篆刻,是為了學會篆字讀《說文》。為什麼讀《說文》,是為了學習古典文學。這個路子,是他轉業到山西後,因工作之便,結識了從教育部下放到山西的右派分子,語言學家孫功炎,孫先生給他說的:“把《說文》攻下來,直接就攻讀十三經、先秦諸子……把眾經諸子攻下來,你再看這些(他指一下我正在看的唐宋八大家文集),就像大白話一樣。”(《蒙齋印話》)

於是便下了十幾年的功夫,由篆刻而篆字,由《說文》而先秦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