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起始,也可說是最初的功夫。接下來就分作兩途,一是書藝的發展,一是學問的發展。
書藝的發展,有一個由篆書而草書的過程,中介則是明清之際的山西草書大家傅山先生。是理之必然,也是性之必至。有了篆書的底子,再進入草書,這是一些研究林氏書法的人,不大注意的。從最規整的,到最草率的,其成功的奧秘或許在這裏吧?
學問的發展,則是由眾經諸子,到專注一經一子,一經者,《禮記》也,一子者《呂氏春秋》也。
書藝與學問相糾結的,則是傅山研究,《丹崖書論》。
學問與寫作相糾結的,則是長篇曆史小說《鹹陽宮》。
直到二十世紀終結,他還不知道,他還有另一樣大本事,這便是盡情盡性、元氣沛然的散文寫作。
想到他初到部隊,是通訊幹事,後來做到軍報的主編,擅長的是通訊寫作,我的腦子裏,登時就閃過一個意象:一條蛟龍,幾十年騰雲駕霧,興風作浪,到了髦耋之年,一回頭,又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一切都是機緣的巧合,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一句話,一切都是才情的使然。
三
太原的住戶千千萬萬,我進出最多的,一是南華門我自己的家,一是東花園林先生的府上。大前提是,我不是個愛串門的人。這兩個數值不可相比,但次序不會有錯。
去林先生府上多,一是方便,一是那個整日煙霧繚繞的大平房,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方便之處在於,略去我出門要走的一截小巷,可說是在一條街上,府東街上。我家在東,林府在西,相距不過兩站路。我有早晚散步的習慣,太原的地勢是東高西低,往西走總覺得便當些。再則,這條街的人行道寬敞,走起來輕鬆自在。這樣一來,散步的路線,幾乎固定在沿府東街往西,到省政府西門再拐回來。而林府就在省政府東邊的東花園(這也是他自號“東園公”的由頭)。若我一天之內,早晚都散步的話,會四次路過東花園的大門口。一不留神,就拐進去了。
關鍵還是林府的誘惑力。
林家外屋沒有沙發,有兩張大桌,一是林先生的寫字台,一是客人們的敘談處。進了林家,賓主分兩側坐定,小保姆奉上茶,林先生推過煙。
話題從來不會預設,你隻要說上一句話,這個話裏總有一個字,能勾起主人的話頭。這個話頭,很像一個毛線團子的線頭,一扯開就沒個完,且是越扯越長,越扯越粗,到後來就不是毛線團子了,而是一個鋼絲團子,你要做的不是怎樣扯,而是怎樣斷開。
這樣說林先生有些不恭,實際上,我也是個貧嘴饒舌的毛線團子。
公允的說法該是,在林府,從來不缺新鮮的話題。
前幾年的事了。一次我去林府,一坐下,林先生就說,你來得巧,今天我太高興了。真是一個好故事,給了你能寫一篇好文章!
這樣的開頭,不用搭腔,抽煙品茶,靜靜聽下去就是了。
故事是:多年前一位要好的朋友,北京某研究院的專家,來他家拜訪。他說自己新購得一套明版的《史記》,多麼的好,拿出來欣賞。那位朋友,也是個書癡,一看喜歡的什麼似的,兩眼發直,愛不釋手。他的豪氣上來了,說:喜歡就送給你吧!朋友驚喜地問,真的?他說,這還能是假的。當即捆紮停當,走時提上走了。待朋友走後,難說多麼後悔,心裏總還是有點咯噔。時間一長,也就忘了。
“八年啦!”他的聲調,讓我想起“文革”中一出著名的戲劇裏的一句台詞。
“後來呢?”我的心提得老高,由不地問道。
“嗨!真也奇了!”林先生一拍大腿,再說下去,不是對我,卻是扭頭喊小保姆,“去裏間把那套《史記》拿出來,昨天剛放進去的。”不等小保姆出來,又是一陣大笑,又是連聲說,“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史記》攤開了。藍色的布封套,一冊打開,稍稍泛黃的宣紙,清晰的仿宋字。林先生這才說:
就是昨天,這位朋友托人從北京,將這套《史記》送回來了。附信中說,他當年不知道這部書多珍貴,貿然收下,以為是部平常書,近日有朋友說,這樣的書放在拍賣會上,最少也值十萬。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事。對不起林兄,特完璧歸林。
真是兩好合成了一好,隻有林先生能做出送書的事兒,也隻有這位朋友能做出還書的事兒。
有的事情,不是一次講的,是一年甚至幾年裏講的,起初隻是一個猜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多年之後,竟成為一個傳奇故事。
退休後,林先生常回老家——易縣南管頭村。每次回去,前山後山,東遊西轉。別人以為他是閑來無事,觀景自娛,實則他是心有所思,意有所為,說白了就是要勘破一宗曆史疑案。
北魏太武帝,曾於太延元年十二月車駕東巡,走到太行山東麓某處,忽無路可通,乃“援弓而射之,飛矢逾於岩山”,照此方向前行,轉過彎豁然開朗,車駕遂暢行無阻。太延三年,地方官在太武射箭處刊石立碑,額曰《皇帝東巡之碑》,俗稱《禦射碑》。1936年冬,北京的燕下考古隊來易縣考察,曾見過此碑並有記載。此後幾十年間,直到上世紀末,隻有拓片傳世,而不知碑在何處。
對鄉邦文獻,林先生一直興趣不減,老來尤甚。
經過長久思慮,多年踏勘,他斷定,他的老家南管頭村,便是《水經注》裏,提到禦射碑時說的那個“三源齊發,齊瀉一澗”的“一澗”之頭。南管頭原本叫澗頭。後人“圖省事寫作間頭,間與官草書相似,久而久之,以訛傳訛,將錯就錯,成了官頭,最後成了管頭”。(《尋訪禦射碑記》)
踏勘的結果是,村北邊一個叫亂河營的地方,地形非常奇妙,“當年河床身低的時候,路過這裏簡直叫人絕望。山重水複疑無路,走到跟前,窄窄的山口向左拐,二百公尺再向右拐,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貓兒崖。”沒說的,一千多年前,魏武帝要射箭探路,隻會在這兒。
前些年,初聽他說這個猜想,我真想說,林老啊,你這是想《禦射碑》想瘋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一步一步證實了這個“瘋想”,直到有一天,在一個井台上發現了《禦射碑》的半截殘石。
也曾以為在別處,委托同鄉吳占良先生組織人力挖掘。“後學有緣奉先生之雅命,挖溝百米尋找禦射碑殘石不得,蓋我修行太淺,緣分不及也。”(吳占良《有膽有識,無鬼無神——直說林鵬先生》)
繼而又命弟弟林鴻在村裏查訪。終於在一處廢棄的井台下方,找見了這半截殘碑。後來又在北京的一次拍賣會上,重價拍得《禦射碑》的初拓,竟是大收藏家傅增湘家中的舊物。遂延工刻石,在他的新院落裏,建起《禦射碑》碑亭,一旁是殘碑,一旁是新碑。這個碑亭,今天成了狼牙山鎮的一處景點(南管頭後來改名為狼牙山鎮)。
最妙的是,他說起殘碑在井台下方之事。我還記得他當年的聲口:
“石山啊,你說怪不怪,它就在井口!地上文物屬國家,地下文物屬國家,這是鐵則,誰也不敢違犯,可它就在井口下方,伸直胳膊就能摸著。不在地上,也不在地下,把我高興壞了,真乃天助我也!”
我說,這是因為你是林鵬,是大名人,家鄉的文物管理機構,知道挖出來你也不會賣,隻會更好地保護才不理會你。要是給了一個鄉民,挖出來要賣給文物販子,你看有人管沒人管。
“哈哈哈!”林先生大笑,聲震屋瓦。
四
有時說到什麼,我們之間也會出現分歧。
指出遼寧博物館收藏的《丹楓閣記》乃贗品,是他在學林的一項義舉,也是一樁美談。最奇的是,人們都以為傅山的這一真跡,早就流傳海外,或是毀於兵燹,就在他的文章《讀清傅山〈丹楓閣記〉》發表後不久,一天深夜,竟有一位高齡老者,在後輩的攙扶下,來到林府,幾句話過後,展開一個小包袱,但見,“絹本,微黃,織錦封麵,高34公分,寬27公分,前後共蓋有六枚小印。墨氣生動,筆法自然,真跡無疑!”(《〈丹楓閣記〉真跡發現記》)
老人且說:這古物三百年來,未出昭餘(祁縣舊稱)一步,一直藏在我家。我看了你的文章,知道你的人品,隻讓你一個人看看。
到後來,林先生籌劃要出版一部關於《丹楓閣記》的辨真集,擬將各種版本、各方論文盡收其中,當然主要是他的幾篇大文。林先生的性格,讓他做事,跟鬼子進村似的,“悄悄地,打槍的不要”,那會把他憋出病來。隻要是他覺得快意的事,總會七裏咣啷弄出響聲來。我去了,自然也會跟我說起,說到得意處,指著我說,石山,你也來一篇,不管是反是正。
正好那一段時間,我也沒有什麼正經事,好整以暇,權當把玩,把有關文章全看了,各種版本也細細比較。除了真跡本,遼博本、商務本家裏全有(商務本乃據真跡影印)。再次去了,說我看過各種本子,林先生問,是不是寫下文章了。我說,文章不會寫,意見還有一些。
“什麼?快說!”身子傾了過來。
他的辨真集已編好,就放在桌子上,我攤開,一一說了看法。
我說,你看,你的文章裏說,最初的《丹楓閣記》當是商務印書館所據者,文物出版社所據的遼博本,“肯定是後來照抄的作品”。證據之一是,商務本上“不能形容於萬一,然文章妙境亦若夢”一句中,“然”字挎在“文”字的旁邊,遼博本也是挎在同一處。另有兩字,也是這樣處理。你就說,哪有自己抄自己的作品,前麵錯了,後麵也照樣錯。可是你就沒說,後麵的文句中,商務本上“此猶我是說夢者也”,“猶”字先寫錯了,後在旁邊挎上一個“由”字,遼博本改過來了,沒有寫“猶”,直接寫成了“由”。再下來,商務本挎在旁邊的“廷”字,遼博本放在裏麵了,商務本上“是老老引楓向黑洞之地”,第二個“老”字旁挎一“夫”字,“楓”下少一“仲”字,遼博本將第二“老”字逕改為“夫”字放在裏麵,又在“楓”下添一“仲”字,這怎麼能說是“照抄”了真跡呢?對你有利的證據你就用,不利的就不理睬了。